腊月里的雪,下得绵密。
沈无香倚在梅园的朱漆栏杆上,指尖轻轻拂过一朵半开的红梅。寒风吹过,卷起她狐裘领口的一圈绒毛,蹭在脸颊上,痒丝丝的。
"小姐,徐公子来了。"丫鬟青桃匆匆穿过月洞门,呵出的白气在冷空中凝成一团雾。
沈无香眸光微亮,拢了拢衣袖:"请到花厅奉茶,我这就去。"
"徐公子说,想先来梅园看看小姐。"青桃抿嘴一笑,"这会儿怕是已经到园子西角了。"
沈无香耳尖微热,抬手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她刚站起身,就听见靴子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
"无香。"
那声音清朗如泉,沈无香转身时,正看见徐岩披着一件墨色大氅踏雪而来。他眉目如画,只是今日眉心微蹙,少了往日的从容。
"怎么这时候来了?"沈无香迎上前,却在看清他神色时心头一紧,"出什么事了?"
徐岩伸手拂去她肩头落雪,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他们自幼定亲,两府相邻,几乎是一处长大的。
"北方胡人破了潼关,父亲奉命出征。"徐岩声音低沉,"三日后,我要随军北上。"
沈无香指尖一颤,一朵梅花被她无意掐断,殷红的花汁染上指尖,像一滴血。
"这么急?"她强自镇定,"不是说开春后才..."
"军情紧急。"徐岩握住她冰凉的手,"我来是告诉你,我们的婚期恐怕要推迟了。"
沈无香垂下眼帘。他们的婚约是两家老爷子定下的,沈家出文臣,徐家出武将,本是天作之合。可自从去年沈父在党争中失势,徐家态度就微妙起来。这次徐岩出征,若是立了战功...
"我等你回来。"她抬头,绽出一个浅笑,"不管多久。"
徐岩凝视着她,忽然伸手将她拥入怀中。隔着厚厚的冬衣,沈无香仍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
"我会平安归来。"他在她耳边低语,"然后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梅香幽幽,沈无香悄悄将一枚绣着并蒂莲的平安符塞进他的行囊。那是她熬了三个夜晚,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三日后,大雪初晴。
沈无香不顾母亲阻拦,执意要去城外送行。她裹着素白斗篷,站在城墙下,看铁甲寒光的军队如黑潮般涌出城门。
徐岩一身戎装,在队伍前列格外醒目。看见沈无香,他策马而来,翻身下鞍。
"你不该来的,天太冷了。"他皱眉,却掩不住眼中的欢喜。
沈无香从青桃手中接过食盒:"带些点心路上吃。"
话音未落,一阵骚动从人群中爆发。沈无香只听见青桃一声尖叫,随后便被一股大力推开。她踉跄几步跌坐在地,抬头时,看见徐岩的佩剑已出鞘,正与三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有刺客!护驾!"
混乱中,沈无香看见一道寒光直刺徐岩后背。她想也没想,扑了上去。
剧痛从肩胛蔓延至全身时,沈无香恍惚看见徐岩惊恐万状的脸。她张了张嘴,想告诉他自己没事,却只吐出一口鲜血。
"无香!无香!"徐岩抱着她跪在雪地里,声音嘶哑,"太医!快传太医!"
沈无香感觉生命随着血液不断流失,她努力聚焦视线,想再看清徐岩的脸。雪花落在她睫毛上,模糊了视线。
"带...带我回家..."她气若游丝。
徐岩的泪水砸在她脸上,滚烫得吓人:"你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我答应娶你的,记得吗?"
军号嘹亮,催征在即。副将在一旁焦急踱步:"少将军,大军不能等..."
徐岩死死抱着沈无香,直到亲兵上前劝说:"少爷,沈小姐交给小的们,一定平安送回府。军令如山啊..."
沈无香用尽最后力气,轻轻推了推他:"去...吧..."
当徐岩将她交给亲兵,转身跨上战马时,沈无香看见他回头望来的那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血。
雪越下越大,渐渐模糊了远去的军队。沈无香在陷入黑暗前,恍惚听见青桃的哭声和杂乱的马蹄声。
血色染红了她素白的斗篷,像雪地里绽开的一朵红梅。
沈无香感觉自己在一片黑暗中沉浮。时而听见耳边有人啜泣,时而感觉口中被灌入苦涩的汤药。她努力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沉重如铅。
"小姐…小姐若能醒来,青桃愿减寿十年…"
这是青桃的声音。沈无香想抬手安慰她,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忽然嗅到一缕梅香。这香气清冽,让她想起徐岩出征前那日,梅园里的雪与花。
沈无香猛地睁开了眼睛。
刺目的阳光让她立刻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她缓了缓,再次尝试,这次成功了。
"小姐醒了!太医!快传太医!"
青桃的惊呼声引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沈无香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青桃连忙用棉纱蘸了温水,轻轻润湿她的唇。
"我…"沈无香气若游丝,"睡了多久?"
"整整三个月。"青桃红着眼眶,"小姐差点就…"话到一半哽住了。
太医匆匆赶来,把脉后连连称奇:"沈小姐能醒来实在是老天开眼。只是…"他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沈无香轻声道。
"那一剑伤了胞宫,小姐今后恐怕…"太医低下头,"难以有孕了。"
房间里霎时寂静。沈无香怔了怔,忽然笑了:"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其他的,不强求。"
众人见她如此豁达,纷纷赞叹沈家小姐气度不凡。只有青桃看见,小姐攥着被角的手指节已经发白。
夜深人静时,沈无香让所有人都退下。她强撑着的平静终于崩塌,泪水无声滚落。窗外一弯残月冷冷照着,她伸手抚上平坦的小腹,那里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她不是不痛,只是习惯了不喊痛。
"小姐…"青桃的声音从帐外轻轻传来,"徐公子又派人送信来了。"
沈无香迅速擦干眼泪,强作镇定:"拿进来吧。"
青桃撩开纱帐,手里捧着一封信和一个精致的木匣。沈无香先打开木匣,里面是一株品相极佳的老山参。
"徐将军派人从边关快马加鞭送回来的。"青桃道,"听说价值连城呢。"
沈无香点点头,展开信纸。徐岩的字迹力透纸背,诉说着边关的雪和战场上的厮杀。信末写道:"闻卿已醒,喜极而泣。待我凯旋,必不负卿。"
一滴泪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沈无香慌忙擦拭,却越擦越花。
"小姐别哭,伤身子。"青桃递上帕子,"徐公子心里有您,这就够了。"
沈无香将信贴在胸口,闭上眼睛。她不敢告诉青桃,自己梦到过徐岩,梦里的他越走越远,任她怎么呼唤都不回头。
又过了一个月,沈无香已经能靠着软枕坐起来。这天清晨,府外突然传来喧哗声,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小姐!大捷!徐将军凯旋了!"青桃飞奔进来,脸颊兴奋得通红,"徐公子直接往咱们府上来了!"
沈无香心头一跳,下意识抚了抚鬓发:"我这样…"
话音未落,房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大步走入,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僵住了。
徐岩黑了,也瘦了,眉宇间多了几分肃杀之气。他铠甲未卸,身上还带着战场的血腥味。四目相对,沈无香看见他眼眶瞬间红了。
"无香…"徐岩声音沙哑,一步步走到床前,突然双膝跪地,"我回来了。"
沈无香伸手想扶他,却被他握住双手。徐岩的掌心粗糙了许多,满是茧子,却温暖如初。
"你…可好?"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
徐岩没有回答,而是将额头贴在她手背上,肩膀微微颤抖。沈无香感觉到手背一热,是他的泪。
"我徐岩对天起誓,"他抬头,眼中泪光闪动,"今生今世,必娶沈无香为妻。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沈无香心头一颤:"可是…我已不能…"
"我不在乎!"徐岩打断她,"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在我身边。"
青桃悄悄退了出去,带上门。沈无香再也忍不住,扑进徐岩怀里痛哭出声。三个月来的恐惧、痛苦和委屈,在这一刻尽数宣泄。
徐岩紧紧抱着她,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然而,这份誓言在徐府掀起了轩然大波。
"荒唐!"徐母拍案而起,"一个不能生育的媳妇,娶来做什么?我徐家难道要绝后不成?"
徐岩跪在祠堂,背脊挺直:"儿子心意已决。"
"你可知多少人盯着世子之位?你二叔家的那几个,巴不得你犯错!"徐母气得浑身发抖,"沈家如今什么光景?那沈无香除了拖累你,还能给你什么?"
"她救了我的命。"徐岩声音平静,"若没有她,母亲今日连儿子都见不到了。"
徐母一滞,随即冷笑:"救命之恩可以用别的方式报。多给些银钱田地便是,何必搭上自己一辈子?"
徐岩抬起头,眼神坚定得可怕:"若母亲执意阻拦,儿子宁愿放弃世子之位。"
"你!"徐母扬手欲打,却在看到他脸上的伤疤时顿住了。那是战场上留下的,差一点就伤到眼睛。
最终,徐母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徐岩与沈无香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消息传到沈府时,沈无香正在喝药。青桃兴冲冲地跑进来:"小姐!徐家送聘礼来了!整整一百二十八抬呢!"
沈无香手一抖,药汁洒在裙子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真?"
"千真万确!"青桃手舞足蹈,"徐公子亲自押送的,那排场,满京城都轰动了!"
沈无香垂下眼帘,长睫遮住了眼中的复杂情绪。她应该高兴的,可心底却有一丝不安挥之不去。
"表妹真是好福气呢。"一个柔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沈无香抬头,看见表姐沈月蓉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她一身鹅黄衣裙,衬得肤如凝脂,与病容憔悴的沈无香形成鲜明对比。
"表姐。"沈无香勉强一笑,"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沈月蓉在她床边坐下,亲热地握住她的手:"听说妹妹好事将近,特来道喜。"她眼波流转,"徐世子有情有义,妹妹可要好好把握呀。"
沈无香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多谢表姐关心。"
"只是…"沈月蓉欲言又止,"外头有些闲言碎语,妹妹听了可别往心里去。"
"什么闲言碎语?"
沈月蓉压低声音:"有人说,徐家是碍于救命之恩才…"她故意停住,观察沈无香的反应。
沈无香面色不变:"表姐多虑了。我与徐岩自幼定亲,情谊非比寻常。"
"那是自然。"沈月蓉轻笑,"不过男人嘛,最看重子嗣。妹妹如今这样…"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沈无香的腹部,"还是要早做打算才好。"
青桃在一旁气得发抖:"表小姐!我家小姐需要休息!"
沈月蓉不以为忤,起身理了理衣裙:"妹妹好好养病,婚期将近,可要快些好起来才是。"说完,翩然离去。
房间里安静下来。沈无香盯着被子上的花纹,久久不语。
"小姐别听她胡说!"青桃愤愤道,"徐公子对您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沈无香抬头,露出一丝疲惫的微笑:"我知道。"
可她心里那根刺,已经悄然埋下。
夜深人静时,沈无香从枕下摸出徐岩的信。这三个月来,他每日一封,从未间断。她一封封重新读过,仿佛这样就能确认他的真心。
最后一封信上,徐岩写道:"边关有一厨娘之女,名唤阿芷,识得几个字。我口述她代笔,方能及时寄信。卿勿多心。"
沈无香指尖抚过"勿多心"三个字,轻轻叹了口气。
红烛高烧,映得满室生辉。
沈无香端坐在婚床上,大红嫁衣上的金线凤凰在烛光下栩栩如生。她指尖微微发抖,听着门外渐近的脚步声。
门被轻轻推开,徐岩一身喜服,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他走到床前,轻轻掀开沈无香的盖头。
"娘子。"他声音微哑,眼中满是惊艳。
沈无香抬眼看他,脸颊绯红。徐岩伸手抚上她的脸,拇指轻轻摩挲那道已经淡去的疤痕。那是为他挡剑留下的。
"还疼吗?"他问。
沈无香摇头,握住他的手:"早就不疼了。"
徐岩忽然单膝跪地,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这是我特意为你寻来的。"
盒中是一支白玉簪,簪头雕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花蕊处一点嫣红,像是真的嵌了一粒花心。
"边关雪大,我日日想着你院里的梅花。"徐岩将簪子轻轻插入她发间,"如今,我为你种一片梅园可好?"
沈无香眼眶发热,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徐岩俯身,吻上她的唇。
红烛泪尽,春宵苦短。
婚后三个月,徐岩果真在徐府西侧辟出一块地,命人从各地移来数十株名品梅树。有红如胭脂的朱砂梅,白如霜雪的玉蝶梅,还有罕见的绿萼梅。他亲自设计园中小径,每一处转弯都别有洞天。
"等到冬日,这里便是京城最美的梅园。"徐岩揽着沈无香的肩,眼中满是憧憬。
沈无香靠在他肩上,嗅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这段日子,徐岩待她极好,不仅每日陪她用膳,还亲自学习药理,为她煎药调理。那些苦涩的汤药,经他手似乎也变得甘甜起来。
"夫君不必如此费心。"沈无香常这样说。
徐岩总是笑着捏捏她的鼻子:"我乐意。"
然而,这样的甜蜜在某天下午被打破了。
那日徐岩去军营述职,沈无香独自在书房整理他的书籍。一本兵书从架子上滑落,散落一地。她蹲下身去捡,发现书后藏着一个暗格。
沈无香犹豫片刻,还是拉开了暗格。里面是一叠信件,都用红线仔细捆好。她解开一看,全是徐岩在边关时寄给她的家书副本。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每封信背面都有几行小字,像是后来添上的。
"今日又胜一战,阿芷说我梦中喊了你的名字。""阿芷做了梅子糕,竟有几分你手艺的味道。""阿芷说女子不能生育并非罪过,边关许多夫妻无子也过得幸福。"
沈无香指尖发冷。这个"阿芷"是谁?为何徐岩从未提起她与自己的对话?
她正欲细看,忽听门外脚步声。慌忙将信件放回原处,刚站起身,徐岩就推门而入。
"娘子怎么在这里?"他笑着走近,身上带着初秋的凉意。
沈无香强作镇定:"帮你整理书籍。"她顿了顿,还是问道:"阿芷是谁?"
徐岩明显一怔,随即笑道:"信中提过的,厨娘之女,帮我代笔写信的。"他走到暗格前,自然地取出那些信,"这些副本我留着做纪念,背面记了些琐事。"
沈无香注视着他的侧脸:"你与她很熟?"
徐岩转身,轻轻抱住她:"吃醋了?"他刮了下她的鼻子,"她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在军中帮厨罢了。我见她字写得好,又懂些文墨,便让她代笔。你知道我那一手字,实在拿不出手。"
沈无香靠在他胸前,听着他平稳的心跳,慢慢放下心来。
当晚,徐岩格外热情,仿佛要证明什么。沈无香在他身下融化,将白天的疑虑抛到脑后。
几日后,徐岩奉命巡查城南民情。这一带是京城贫民聚居处,街道狭窄,房屋低矮。他带着两个亲兵,走访了几户人家,记录民生疾苦。
正走着,忽听前方一阵喧哗。一个少女的哭骂声传来:"放开我!我不去!"
徐岩快步上前,只见几个地痞围着一个豆腐摊,其中一个正拽着卖豆腐少女的手腕往怀里拉。少女约莫十七八岁,一身粗布衣裳,却掩不住灵动气质。她奋力挣扎,豆腐撒了一地。
"住手!"徐岩厉喝。
地痞回头,见是官家人,顿时怂了:"军爷,这丫头欠我们钱…"
"胡说!"少女挣脱开来,杏眼圆睁,"我爹生病时借了你们三两银子,早已连本带利还了五两!你们这是要逼死人才甘心!"
徐岩冷冷扫了地痞一眼:"可有借据?"
地痞支支吾吾。徐岩挥手:"滚!再让我看见你们欺压百姓,打断你们的腿!"
地痞们灰溜溜地跑了。少女整理着凌乱的衣衫,向徐岩福了福身:"多谢军爷相救。"
徐岩这才看清她的容貌。算不上绝色,但一双眼睛格外灵动,嘴角天然上翘,仿佛随时都能笑出来。
"姑娘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徐岩问,"若有困难,我可派人照应。"
"民女苏芷柔,就住在前面巷子里。"少女声音清脆,"与父亲开个豆腐坊过活。今日多亏军爷,否则…"她眼圈一红,更添几分楚楚可怜。
徐岩心头一震:"苏芷柔?可有小名?"
少女眨眨眼:"家中都叫我阿芷。军爷怎么问这个?"
徐岩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道:"你可会写字?"
苏芷柔点头:"小时候跟村里秀才学过几年。"
"能否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苏芷柔虽疑惑,还是用树枝在地上写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几个字。徐岩一看,那字迹清秀挺拔,与沈无香收到的家书背面的小字如出一辙。
他心中翻起惊涛骇浪。世上竟有如此巧合?边关代笔的阿芷,与眼前这个阿芷,不仅同名,连字迹都相似。
"军爷?"苏芷柔唤他。
徐岩回神,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豆腐摊上:"今日毁了你的生意,这些算是补偿。"
苏芷柔连连摆手:"使不得!军爷已经救了我,哪能再要您的钱!"
徐岩不由分说将银子塞给她:"若过意不去,改日送我些豆腐便是。"说完,带着亲兵离去,却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苏芷柔站在晨光中,手里捧着那锭银子,笑容明媚如朝阳。
三日后,徐岩又来到城南。他告诉自己只是例行巡查,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豆腐坊方向去。
苏芷柔的摊位前围了不少人,她正麻利地切豆腐、称重、收钱,动作行云流水,时不时与客人说笑两句,声音如银铃般悦耳。
徐岩站在远处看了许久,直到人群散去才上前。
"军爷!"苏芷柔眼睛一亮,"我正想着您什么时候来呢。"她从摊下取出一个食盒,"这是我特意做的豆腐宴,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徐岩接过食盒,掀开一看,里面是四样精致的豆腐菜肴,香气扑鼻。
"你手艺很好。"徐岩尝了一口,由衷赞叹。
苏芷柔笑靥如花:"军爷喜欢就好。我还会做许多花样呢,若有机会…"
"我明日还来。"徐岩打断她,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苏芷柔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那我等您。"
就这样,徐岩开始频繁出入城南。有时是正午,有时是傍晚。他告诉自己只是喜欢那里的豆腐,却每每与苏芷柔聊到日落西山。
她活泼灵动,与闺阁中长大的沈无香截然不同。说起市井趣事眉飞色舞,谈起诗词歌赋也颇有见地。更让徐岩惊讶的是,她竟能与他讨论兵法,虽然见解稚嫩,却角度新颖。
"我爹原是边关小吏,常给我讲军中故事。"苏芷柔解释道,"后来得罪了上司,被贬回京,靠祖传的豆腐手艺过活。"
一个月后,徐岩在苏芷柔的豆腐摊前时间已经超过了在家的时间。他总对沈无香说军务繁忙,沈无香从不怀疑,还叮嘱他注意身体。
这天傍晚,徐岩与苏芷柔在城南小河畔散步。秋日的夕阳将河水染成金色,苏芷柔赤脚踩在浅滩上,笑声清脆。
"军爷,您看!"她弯腰捡起一块鹅卵石,"像不像一个月亮?"
徐岩接过石头,只见上面天然有一道弯弯的白纹,确实像一弯新月。他正欲说话,苏芷柔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往河里栽去。
徐岩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她的腰。苏芷柔顺势倒在他怀里,两人四目相对,呼吸交错。
"军爷…"苏芷柔轻唤,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徐岩喉结滚动,慢慢低头。就在双唇即将相触的瞬间,远处传来亲兵的呼唤:"少将军!时辰不早了!"
徐岩如梦初醒,慌忙松开苏芷柔。两人一路无言回到城中,分别时,苏芷柔塞给他一块手帕,上面绣着一株芷草。
当夜,徐岩辗转难眠。他起身来到书房,取出那叠信件,又找出苏芷柔给他的手帕。两相对比,字迹何其相似。
命运为何如此捉弄?让他在婚后遇见这样一个女子。若早一年相遇…徐岩猛地摇头,不敢再想。
初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
沈无香倚在窗边,看雪花无声地落在梅园里。那些梅树还未开花,枝干上覆着一层薄雪,像是披了素纱。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化成水珠。
"小姐,天冷了,加件衣裳吧。"青桃拿着一件银狐裘披在她肩上。
沈无香拢了拢裘衣:"将军又出门了?"
青桃动作一顿:"是,说是有军务在身。"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七次了。沈无香垂眸,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自从入冬以来,徐岩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次回来身上都带着一种陌生的气味——不是军营的铁锈味,而是一种淡淡的豆腥气。
"将军近日操劳,晚上炖些参汤吧。"沈无香轻声道。
青桃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应了声退下。
沈无香走到衣柜前,取出徐岩昨日换下的衣衫。她将脸埋进衣料中,深深吸了一口气。除了熟悉的沉水香,还有那股若有若无的豆腥味,以及…一丝甜腻的脂粉香。
她的手微微发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或许只是同僚家眷的熏香,或许…
一件东西从衣服暗袋中滑落。沈无香弯腰拾起,是一方素白手帕,角落绣着一株芷草,旁边还有一个娟秀的"芷"字。她展开手帕,里面包着一粒红豆。
沈无香如遭雷击。她认得这字迹——与徐岩边关来信背面那些小字如出一辙。
"小姐!"青桃匆匆跑进来,"前院传来消息,说有人看见将军在城南…在城南…"
"在城南什么?"沈无香声音平静得可怕。
青桃扑通跪下:"家仆说看见将军和一个卖豆腐的女子同游灯会,状…状甚亲密。"
沈无香闭上眼睛,手里的帕子攥得死紧。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备轿,我去城南看看。"
"小姐!"青桃惊慌道,"那种地方您怎么能去!"
"我说,备轿。"沈无香一字一顿。
半个时辰后,一顶素青小轿停在了城南小巷口。沈无香披着斗篷,面纱遮脸,在青桃搀扶下走向那家豆腐坊。
还未到门口,就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沈无香驻足,从半开的门缝望进去。院子里,徐岩正和一个少女并肩坐在石磨旁。少女十七八岁模样,一身粗布衣裳,却掩不住灵动气质。她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指着其中一页对徐岩说着什么,眼睛弯成月牙。
徐岩侧脸温柔,那是沈无香许久未见的笑容。他伸手拂去少女发间的一片花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珍宝。
沈无香胸口一阵剧痛,仿佛那柄剑又刺了进去。她转身欲走,却不慎碰倒了门边的木桶。
"谁在那里?"徐岩警觉地抬头。
沈无香深吸一口气,摘下斗篷帽子,推门而入:"是我。"
徐岩脸色大变,猛地站起:"无香?你怎么…"
"这位就是将军夫人吧?"少女却落落大方地走上前,行了一个不算标准但很用力的礼,"民女苏芷柔,见过夫人。"
沈无香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她不算绝色,但一双眼睛灵动有神,嘴角天然上扬,浑身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气息。与病弱苍白的自己形成鲜明对比。
"苏姑娘不必多礼。"沈无香强撑平静,"听闻将军常来此处,特来感谢姑娘照顾。"
苏芷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将军喜欢民女做的豆腐,常来光顾。民女粗鄙,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夫人海涵。"
话说得恭敬,眼神却不卑不亢。沈无香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一个白玉镯子——那是徐家祖传的物件,徐岩曾说要留给未来的儿媳。
"夫君,"沈无香转向徐岩,声音轻柔,"天快黑了,该回了。"
徐岩如梦初醒,慌忙走到沈无香身边:"是,是该回了。"他回头对苏芷柔道,"改日再来。"
回府的马车上,两人相对无言。沈无香看着窗外飘雪,徐岩低头搓着手。
"她是谁?"最终还是沈无香打破沉默。
徐岩喉结滚动:"卖豆腐的姑娘,我巡查时认识的。"
"只是卖豆腐的姑娘?"沈无香取出那方绣帕,"那这个呢?"
徐岩脸色刷白:"无香,你听我解释…"
"我在听。"
"我…"徐岩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说他被苏芷柔的鲜活吸引?说他在她身上找到了在沈无香这里得不到的轻松?还是说他其实一直惦记着边关那个代笔的阿芷,而苏芷柔的出现像是命运的玩笑?
"你爱上她了。"沈无香平静地说出这个事实,声音轻得像雪落。
徐岩没有否认。
马车内再次陷入沉默。直到回到徐府,沈无香都没再开口。她径直回到卧房,关上门,终于支撑不住,一口血咳在帕子上。
"小姐!"青桃惊慌失措。
沈无香摆摆手:"别声张。"她擦去唇边血迹,眼神空洞,"去查查那个苏芷柔的底细。"
三日后,青桃带回消息。苏芷柔,年方十八,父亲原是边关小吏,因罪被贬。母亲早逝,父女俩靠卖豆腐为生。奇怪的是,她不仅识字,还会作诗画画,这在市井女子中实属罕见。
"还有一事…"青桃犹豫道,"苏芷柔的小名,叫阿芷。"
沈无香手中的茶盏差点打翻。阿芷——那个边关代笔的厨娘之女。世上真有如此巧合?
"小姐,要不要告诉老夫人?"青桃愤愤道,"让老夫人做主!"
沈无香苦笑:"你以为婆婆不知道吗?"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徐母带着丫鬟走了进来,脸上挂着罕见的笑容。
"无香啊,听说你身子不适,我特地让人炖了参汤。"徐母示意丫鬟放下食盒。
沈无香行礼道谢。徐母拉着她的手坐下,语重心长:"岩儿近日公务繁忙,冷落了你,你别往心里去。"
"媳妇明白。"
徐母拍拍她的手:"你是个懂事的。咱们女人啊,最要紧的是大度。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何况岩儿是徐家独子…"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沈无香的肚子,"你这身子,怕是难有子嗣了。"
沈无香指尖发冷:"婆婆的意思是?"
"我听说岩儿在城南认识了个姑娘,出身是低了些,但身子骨好,能生养。"徐母笑道,"若他喜欢,纳进来做个妾,生下孩子记在你名下,岂不两全其美?"
原来如此。沈无香胸口发闷,强忍着不露异色:"婆婆考虑周全。"
徐母满意地点头:"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说完,起身离去。
青桃气得浑身发抖:"小姐!她们怎么能这样!"
沈无香却异常平静:"准备一下,我明日再去见见那位苏姑娘。"
次日,沈无香独自来到城南豆腐坊。苏芷柔正在磨豆子,见沈无香来访,连忙净手相迎。
"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她今日穿了一件淡绿色衣裙,衬得肌肤如雪,比上次见面更添几分娇俏。
沈无香环顾四周,发现简陋的屋子里竟摆着文房四宝,墙上还挂着几幅山水画,笔法虽不精湛,却自有一番灵气。
"苏姑娘好才情。"沈无香指着画道。
苏芷柔抿嘴一笑:"胡乱涂鸦,让夫人见笑了。"
"姑娘不必谦虚。"沈无香在桌边坐下,"我今日来,是想与姑娘说几句体己话。"
苏芷柔给她斟了茶:"夫人请讲。"
"你与我夫君,到哪一步了?"
苏芷柔手一抖,茶水洒在桌上。她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镇定下来:"夫人何出此言?"
"明人不说暗话。"沈无香直视她的眼睛,"你爱他吗?"
苏芷柔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眼中光彩熠熠,"我知道不该,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如此直白的告白,让沈无香一时语塞。深闺中的女子,哪敢这样直言情爱?可眼前这个市井少女,说起爱来如此坦荡。
"他答应纳你为妾?"
苏芷柔摇头:"将军说…"她顿了顿,"说夫人身体不好,怕伤了您的心。"
多体贴啊。沈无香胸口一阵刺痛。他顾及她的感受,却不妨碍他与别人花前月下。
"若我同意呢?"沈无香听见自己说。
苏芷柔睁大眼睛:"夫人您…"
"我说,若我同意你进门,你待如何?"
苏芷柔跪了下来:"芷柔愿侍奉夫人左右,绝无二心。"
沈无香看着她低垂的脖颈,那上面有一点红痕,像是吻痕。她突然觉得呼吸困难,起身道:"今日就到这儿吧。"
走出豆腐坊,天空又飘起了雪。沈无香没有上轿,而是独自在雪中行走。雪花落在她发间、眉梢,融化的雪水混着泪水流下。
她想起徐岩跪在她病榻前立誓的样子,想起他为她建造梅园时的温柔,想起他亲手为她簪上的那支玉簪。不过一年光景,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回到徐府,沈无香直接去了徐岩的书房。他正在看公文,见她进来,慌忙起身。
"无香,你…"
"我见过苏芷柔了。"沈无香平静地说,"你若喜欢,就纳她进门吧。"
徐岩难以置信:"你…不生气?"
沈无香笑了,那笑容比雪还冷:"我生不生气,重要吗?"
徐岩上前想抱她,沈无香却后退一步:"只有一个条件——等到梅园花开后再办。我想看一次梅花。"
徐岩眼中闪过一丝愧疚,连连点头:"都依你。"
那夜,沈无香独自躺在婚床上,身旁的位置空荡荡的。她摸出枕下那枚白玉梅花簪,紧紧攥在手里,直到掌心被簪子硌出血痕。腊月初八,梅园里的第一朵梅花开了。
沈无香披着白色狐裘,站在朱砂梅树下,望着那朵孤零零的红花。寒风卷着细雪吹过,她掩唇轻咳,帕子上留下一抹嫣红。
"小姐!"青桃急匆匆跑来,"将军派人来问,纳妾礼的宾客名单您过目了吗?"
沈无香将帕子攥在手心:"不必看了,按将军的意思办就好。"
"可是…"青桃眼圈发红,"那苏氏的轿子竟要走正门,喜服也是正红色,这不合规矩啊!"
沈无香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由他去吧。"
自从上月她同意纳妾,徐岩待她格外殷勤,日日嘘寒问暖,还亲自去城南老字号买她爱吃的蜜饯。可越是如此,沈无香心里越是明白——他这是在赎罪,在用温柔的方式将她推向更远的深渊。
"小姐,您为什么不反对?"青桃跪在雪地里,声音哽咽,"您是正室,凭什么…"
"青桃,"沈无香打断她,"去把我妆匣最下层那个锦盒拿来。"
青桃抹着眼泪去了,不一会儿捧来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沈无香打开,里面是一枚已经泛黄的平安符,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那是她十五岁时熬了三个晚上绣的,本想送给徐岩做定情信物,却因绣工太差没好意思拿出来。
"收好它。"沈无香将盒子交给青桃,"等我…之后,把它和我的那些诗稿一起烧了。"
青桃大惊:"小姐您说什么胡话!"
沈无香却不再言语,转身走向梅园深处。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覆盖。
腊月十五,纳妾礼当日。
徐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娶正房夫人,直到看见喜幡上的"纳妾"二字才恍然大悟。
沈无香坐在主位上,一袭素净的湖蓝色衣裙,发间只簪着那支白玉梅花簪。她面带微笑,看着一身大红喜服的苏芷柔向她和徐岩行礼。
"姐姐请喝茶。"苏芷柔跪着奉上茶盏,眉眼间掩不住的喜色。
沈无香接过茶,轻抿一口:"妹妹请起。"她从腕上褪下一只玉镯戴在苏芷柔手上,"愿妹妹早日为徐家开枝散叶。"
宾客们窃窃私语,都说徐夫人大度。只有站在一旁的青桃看见,小姐藏在袖中的左手已经掐出了血痕。
礼成后,宴席开始。徐岩本应坐在沈无香身旁,却被来客们推到苏芷柔那边。酒过三巡,他面颊微红,眼神不住地往新姨娘身上飘。苏芷柔更是娇笑连连,时不时凑到徐岩耳边私语,惹得众人哄笑。
沈无香安静地吃着面前的菜,仿佛周遭的喧闹与她无关。
"夫人,"徐母在席间高声道,"你身子不好,早些回去歇着吧。这里有芷柔照应就行。"
沈无香顺从地起身行礼:"儿媳告退。"
走出花厅,寒风扑面而来。沈无香深吸一口气,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在雪地上,红得刺目。
"小姐!"青桃慌忙扶住她,"我去叫太医!"
"不必。"沈无香擦去嘴角血迹,"我累了,想一个人静静。你去帮我熬药吧。"
支开青桃后,沈无香没有回房,而是慢慢走向梅园。夜色已深,雪又下了起来,园中的梅树在月光下如同一个个静默的守望者。
她来到那棵最老的朱砂梅下——这是徐岩从沈府移栽来的,是她小时候最常玩耍的地方。树下的石凳上积了厚厚的雪,沈无香拂去积雪,坐了下来。
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块金子——她嫁妆里的一部分,一直留着没舍得用。沈无香将金子放在掌心掂了掂,又拿出一封信压在石凳上,用一块小石子压住。
雪越下越大,沈无香的发梢、眉间都落满了雪花。她抬头望着那株梅树,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五岁那年,徐岩在树下为她簪花,笑着说"等你及笄,我就来娶你"。
"徐岩…"她轻唤这个名字,眼泪终于落下,"你怎么就…不爱我了呢?"
缓缓将金子放入口中,沈无香闭上了眼睛。
雪落无声。
三更时分,徐岩才从宴席上脱身。他喝了不少酒,头脑却异常清醒。今日沈无香的表现让他既欣慰又不安——她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话。
"夫人睡下了吗?"他问守夜的丫鬟。
"夫人去了梅园,还没回来。"
徐岩皱眉,这么冷的天,她去梅园做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拔腿就往梅园跑。
梅园里静悄悄的,只有雪落的声音。徐岩一路寻找,终于在老梅树下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沈无香安静地靠在树干上,像是睡着了,身上覆着一层薄雪。
"无香?"徐岩轻声唤她,"怎么睡在这里?"
没有回应。
徐岩上前,轻轻拍打她的脸颊:"无香,醒醒,会着凉的。"
触手冰凉。徐岩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颤抖着探向沈无香的鼻息——什么都没有。
"无香!"他嘶吼着将她抱起来,这才发现她嘴角有一丝血迹,已经凝固。沈无香的身体轻得可怕,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已消散。
"来人啊!快来人!"徐岩抱着妻子冰冷的身体,在雪地里嚎啕大哭。
青桃闻声赶来,一见此景顿时瘫软在地:"小姐!"她扑上前,从沈无香手中发现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生不相守,死不相扰。"
徐岩如遭雷击,抱着沈无香不肯松手,直到家丁们强行将他们分开。
沈无香的丧事办得极为简朴,与几日前那场盛大的纳妾礼形成鲜明对比。徐岩像一具行尸走肉,跪在灵前不吃不喝。苏芷柔来劝了几次,被他厉声呵退。
"滚!都是因为你!"徐岩双目赤红,"若不是你勾引我,无香怎么会…"
苏芷柔哭着跑了出去,再也没敢靠近灵堂。
头七那日,青桃将一个锦盒和一本册子交给徐岩:"这是小姐的遗物,本要烧掉的,但我想…将军应该看看。"
徐岩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枚陈旧的平安符,绣工粗糙,却能看出是并蒂莲的图案。他猛然想起当年出征前,曾在行囊里发现这样一枚平安符,还以为是母亲放的。
册子是沈无香的日记,从她十五岁记到临终前。徐岩一页页翻看,那些娟秀的字迹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
"今日徐岩夸我绣的帕子好看,其实我知道很丑。又熬了三夜重新绣了个平安符,还是拿不出手…""为他挡剑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若重来一次,我还会这样做。""发现他衣服上的豆腥味和那方绣帕时,我的心好像被撕成了两半。""同意他纳妾那晚,我咳血了。不敢让青桃看见,怕她担心。""梅园的花开了,真美啊。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最后一页写着:"我终于明白,那个雪天他眼中的泪水不是为我而流。生不相守,死不相扰。愿来世,不再相逢。"
徐岩抱着日记和那枚平安符,哭得撕心裂肺。他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一个用生命爱他的女子,一份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的感情。
可惜,明白得太迟了。
开春后,徐岩遣散了所有妾室,将苏芷柔送回城南,给了她一笔丰厚的嫁妆。他日日宿在梅园,对着那棵老梅树自言自语,仿佛沈无香还在那里。
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悔悟了。只有青桃知道,每当梅园花开时,徐岩总会坐在那棵老梅树下,手里攥着一枚泛黄的平安符,一坐就是一整天。
雪落无痕,香消玉殒。那株朱砂梅年年开花,红得像血,像那个雪夜里,沈无香咳在帕子上的最后一点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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