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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歌(小舟遥遥)4万收藏古言,雄竞修罗场,二男争妻,巨好看的言情小说推荐

2025-03-27

书名:《明月歌》

作者:小舟遥遥

【文案】

长安贵女沈玉娇,明丽端庄,貌婉心娴,与河东裴瑕订下婚约。

一朝突变,父兄入狱,满门流放。

祸不延外嫁女,沈夫人给河东裴氏写信,盼能履行两家婚约,迎娶玉娇。

直到流放当日,始终未见裴氏一人。

沈玉娇搀着母亲,一脸平静:别等了,罪臣之女,哪还配得上裴氏宗子?

才将转身,身后马蹄声起。

锦袍玉带的世家公子翻身下马,一路风尘也掩不住他眉眼如玉,光风霁月。

迎着沈玉娇惊愕目光,那双幽邃黑眸的主人抬袖行礼:河东裴瑕,来接吾妇归家。

*

婚后俩人相敬如宾,一次意外,沈玉娇踏上流亡之路。

逃至金陵地盘,恰遇地痞分赃。

就在她思考着,是以命相搏,宁死不屈,还是跪地求饶,能屈能伸。

地痞头子谢无陵挑起她的脸,桃花眼里噙着浅笑:小娘子生的不错,给老子当媳妇如何?

**

河东裴瑕,如玉君子,心怀家国,不问风月。

当初不顾众人反对迎娶罪女沈玉娇,只因君子之道,重信守诺。

他以为给她名分与子嗣,已是仁至义尽。

直到她险些被其他男人夺走,他才知情字不堪解,风月难自持。

*

遇到沈玉娇前,谢无陵只想窝在金陵城,老婆孩子热炕头。

遇上沈玉娇后,他才知想要抱得美人归,当个地痞可不够。

小媳妇被带走时,他冒雨追了百里地,才将亲手绣的红盖头塞到她怀里。

他鼻青脸肿朝她笑:放心,我一定把你抢回来。

后来,从金陵到长安,从小小地痞到朝堂重臣。

谢无陵终其一生,只为给沈玉娇戴上红盖头,叫她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

**

-女非男都c,狗血、玛丽苏、雄竞修罗场

-主角皆非完美人设,请勿上纲上线、友好讨论

【正文阅读】

元寿十八年,仲夏。

为贺先太后冥诞而营造的圣华慈母塔,一场暴雨之后,轰然倒塌。

经三司彻查,工部尚书沈徽,贪污公款,偷工减料,乃圣华塔塌的罪魁祸首。

按大梁律,当处满门抄斩。皇帝念及旧情,改为籍没家产,流放岭南。

流放当日,那场淋漓了长安整个夏日的暴雨堪堪停歇,空气中染上几分萧瑟秋寒。

长安城外七十里,灞桥。

古今送别胜地,今日却无一人敢来相送。

呜呜呜阿娘,我不要离开长安,我们归家好不好……

阿瑜听话。

一身粗布囚服的年轻妇人挺着个大肚子,形容憔悴,却勉力打起精神,为三岁小女拭去眼泪:昨天不是答应过阿娘,日后不再哭闹么?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

三岁的小女娃不懂何为抄家流放,泪眼汪汪缠着妇人,阿娘,不去不行吗。

年轻妇人也不知如何解释,拥着孩子,泪珠扑簌簌落下:我儿命苦,小小年纪要跟我们受这罪……

母女俩正哭作一团。

一道柔缓嗓音传来:阿嫂,我来哄吧。

年轻妇人哭声稍顿,抬头就见不远处一道清丽身影,缓步走来。

世人皆言,长安贵女,灿若繁花。

而青阳沈氏嫡女玉娇,无疑是最为清雅端庄的那一朵。

哪怕身着破旧囚服,也掩不住高门贵女的淑丽气度,遑论那张瓷白面庞,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端的是灿若春花,皎若明月。

徐氏亦是书香门第出身,但每次见到自家小姑子,仍会被她举手投足间的风雅所折服——

到底是自小就按照裴氏宗妇标准来培养的闺秀,那仪态、风度,实非寻常贵女能比。

然一朝家破流放,贵女沦为阶下囚,再好的教养风姿,都成徒劳。

至于和河东裴氏定下的婚事,更是梦幻泡影,再无指望。

思忖间,沈玉娇已至身前。

将小侄女拥入怀中轻哄两句,她看向徐氏:阿嫂,我知你心头难受,但往好处想,起码咱们一家还活着。你如今怀着身子,最忌伤怀悲恸,若你也病了……

沈玉娇边说,边朝不远处的囚车上看去。

父兄正躺在车里,遍体鳞伤,气息奄奄。

这种缺医少药的情况,能否活着熬到岭南,都是未知。

若嫂子又有个三长两短,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兼顾这一家老弱病残。

徐氏也知小姑子的不易,抬袖抹泪:玉娘放心,我不哭了。

只是,这些衙役平日凶神恶煞,催命鬼投生似的,怎的在这歇了快一炷香,还不赶路?

沈玉娇抿唇,并未言语,只望向柳树下的生母李氏。

只见李氏闭着眼,一派气定神闲,掌心佛珠却拨动得飞快。

阿瑜,跟姑姑去找祖母,让你阿娘清静一会儿。

沈玉娇牵着小侄女,走向柳树旁。

大梁刑律,押解女犯,双脚负锁。

相较于铁锁的冰冷沉重,每行一步,铁锁发出的哗嚓响声,更叫人煎熬。

沈玉娇尽量无视那屈辱的束缚,走向李氏:母亲。

李氏睁眼,见到娇养长大的女儿如今破衣烂衫、双脚负锁,眼底闪过一抹疼惜,又很快敛起,强颜欢笑:阿瑜又闹你嫂子了?

到底年岁还小。

沈玉娇缓声道:阿嫂双身子实在辛苦,之后赶路,阿瑜就由我照看好了。

李氏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往东边看了又看。

沈玉娇疑惑:母亲是在等谁?

对上女儿那双澄澈乌眸,李氏也知瞒不住,支吾道:就你姨母来狱中探望那回,我……我托她给裴家寄了封信。

沈玉娇错愕,而后蹙眉:母亲糊涂,父亲这案子便是外祖和舅父连日奔波,也寻不出漏处。何况裴家远在闻喜,久不涉长安官场。两家虽有婚约,到底还未成礼,他们避都避不及,又怎会帮父亲翻案,平白惹得一身骚?

她越说越觉不好:万一连累了姨母,她在夫家的处境本就艰难……

玉娘,我没指望裴家能给你父亲翻案……

李氏抬起脸,眼角皱纹都透着一股哀愁:我只想着祸不延外嫁女,能保一个是一个。裴家一直以‘孝义守信’传家,裴瑕又是名满河东的君子。若他们能守信,履两家婚约,聘你为宗妇,那你也不必跟着我们受苦了。

裴瑕,宗妇。

沈玉娇一阵恍惚,这两个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的词,如今恍若隔世,陌生又遥远。

母亲,我如今一介罪臣之女,哪还配得上裴氏宗子?

沈玉娇垂眸,摸了摸小侄女凌乱的小鬏鬏:就算他们真来了,我又怎可弃你们不顾,独自享乐?

好孩子,我知你一片孝心,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李氏满是殷切:你若能在裴家站稳脚跟,你父亲或许还有沉冤得雪的一日。若是都去了岭南那种瘴气横生的凶险之地,那才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再无半分指望了!

沈玉娇一时凝噎。

若母亲只为她一人做打算,她宁愿与家人一起吃苦,也不愿独自安乐。

但若是将沈家的将来都期望在她身上……

又过了半柱香,收了李氏一颗珍珠的衙役也没了耐心,起身催促:走了走了,再耽误下去,要在山里过夜了!

官爷,再等等吧……李氏急急哀求。

不行,已经耽误许久了!

再等一盏茶,一盏茶就好。李氏脸色灰白,一双眼还不死心地望向东边,求您了,您发发慈悲……

母亲乃是名门闺秀,二品诰命,如今却要对一个衙役卑躬屈膝,沈玉娇看得眼眶发酸,上前去挽李氏:母亲,别等了。闻喜到长安,快马加鞭,来回不过两日。如今已过去半月,裴氏要来人早就来了,何至今日?

可是……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

沈玉娇白皙脸庞一片平静,语气极淡:裴家此举,亦是寻常。还是趁早赶路吧,难道您想在山里过夜?

见女儿这般通透,李氏心头愈发酸涩,咬牙道:什么河东名门,什么贤德君子,我看都是沽名钓誉!

沈玉娇失笑,一手挽着李氏,一手牵着小侄女:走吧。

刚转过身,就见一个矮胖的癞头衙役走到嫂子徐氏身旁,嬉皮笑脸地伸手:小美人,看你挺个大肚子,多有不便,哥哥发发善心,扶你走吧。

徐氏霎时捧着肚子惊叫:别碰我!

她反应如此激烈,那癞头衙役面上有些挂不住,恶声恶气啐道:老子好心扶你,你他喵的叫什么叫!都这样了,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高门夫人呢?

他边说边拿眼睛去瞟押送头领,见小头领并未出声阻止,心下一乐。

看来这美妇人是能碰的……至于那位娇滴滴的小娘子,估计头领自己想玩,暂时也轮不到他们。

老子劝你别不识好歹,若是乖乖听话,我还能给你男人弄两副伤药抹一抹,不然……哼!那癞头冷笑一声:你看他有没有命活出长安地界?

徐氏哪遇过这样的情况,美目含泪,慌乱看向囚车里的丈夫。

沈家阿兄也注意到这边情况,隔着囚车,困兽般虚弱嘶吼:处生…处生……

情绪激愤间,又呕出一口鲜血。

夫君!!

阿兄!

刹那间,押送队伍乱作一团。

眼见那癞头衙役再次朝嫂子伸出手,沈玉娇心下一沉,急急上前。

无奈脚上有沉重锁链,无法疾步,眼见那只油乎乎的脏手就要搭上嫂子的脸,沈玉娇厉声喊道:混账,你住手!

然而女子的喊叫在此刻除了助长气焰,毫无作用。

几近绝望之际,咻的一声凌厉破空声响起。

未等人看清,那癞头就鬼哭狼嚎地跳了起来:啊啊啊啊,我的手!

顷刻间,又一阵马蹄声传来。

哒哒哒,哒哒哒……

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莫说沈玉娇,负责押送的一干衙役、囚车里的沈家父子也都抬起眼,循声看去。

只见初秋朦胧的光线里,一人白衣挽弓,策马而来,扬尘似雾。

待到近了,众人看清其容貌,更是满眼惊艳之色。

那年轻男人约莫及冠之年,身量颀长,内着素白中单,外罩一袭织金暗竹纹白縠衫,腰系玉带,手执长弓,饶是一路风尘,也掩不住他眉眼如玉,光风霁月。

这打扮、这气度、这骑射,一看就是世家子弟。

而且绝非一般士族!

负责押送的小头领最先回过神,敬畏又不失警惕地迎上前:敢……敢问这位郎君尊名?

听得询问,马背上的年轻男人乜了那小头领一眼,并未出声。

手掌勒住缰绳,他端坐黧黑骏马之上,幽静视线扫过下方诸张面孔,最后落向人群中那抹纤细的素色身影。

初秋微凉的空气里,四目相对,一静,一惊。

须臾,男人放下弓箭,翻身下马。

见他大步朝自己而来,玉娇心头猛跳,下意识后撤半步,足间锁链发出清脆碰撞声。

那双幽邃黑眸的主人脚步稍停,瞥过她裙下铁锁,两道浓眉似是不动声色蹙了下。

不待细看,他面朝李氏,隔着一段距离,抬袖行礼:伯母恕罪,晚辈来迟。

李氏诧异:你…你是……

男人抬头,余光瞥过一侧惊惶未定的玉娇,再次开口,低沉嗓音不疾不徐:河东裴瑕,特来迎吾妇归家。

河东裴瑕?

沈玉娇怔住,万万没想到和那位指腹为婚的未婚夫郎,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他白袍胜雪,清贵儒雅,宛若天上云。

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宛若地下泥。

云泥之别这个词,在这一刻如此具象,具象到她整个人都变得局促羞耻,恨不得掩面遁地而逃。

一旁的李氏和徐氏得知他的身份,又听他说迎吾妇归家,话中之意,分明还认这门亲事,皆是不胜欢喜。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李氏神情动容,蹒跚上前一步:不愧是裴公之后,你这般磊落守信,将玉娘交给你,我也能安心了。

她说着,见一向规矩知礼的女儿垂着头,格外沉默,不禁催道:玉娘,还不快与裴郎君见礼。

沈玉娇眼睫轻颤,稍作迟疑,还是屈膝抬手,行了个平辈间的寻常礼:玉娘见过裴郎君。

裴瑕垂眸,沈娘子不必多礼,若不介意,唤我守真即可。

裴瑕,字守真。

不等玉娇开口,李氏就应道:好好好,以后就唤你守真。守真,你也不必沈娘子沈娘子的叫,太过生分。家中都唤她玉娘,她祖父祖母在世时,也唤她娇娇。日后都是一家人,你拣顺口的唤。

李氏这般热情,裴瑕只淡然应了声好。

沈玉娇在旁瞧着羞窘又心酸,从小母亲就教导她,女子要矜持守礼,如今却担心错过裴瑕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上赶着和裴家攀关系。

母亲都能放下颜面身段,自己又何必再做矜持扭捏小女儿姿态?

深缓口气,她抬眸唤道:守真…守真阿兄……

裴瑕去岁及冠,比她长五岁,唤他一声阿兄也恰当。

裴瑕这才看清自己这位未过门妻子的模样。

乌发凌乱,白皙脸颊沾染些许尘土污泥,整个人瞧着灰扑扑的,但那双定定望向自己的乌眸水波潋滟,楚楚惹人怜。

玉娘。他抬袖,回以一礼。

沈玉娇仍不敢多看他,垂着长睫,低低道:你方才说迎我回河东,可是真的?

自然。

裴瑕声线平缓:你我婚约由两家尊长订下,一诺千金。裴氏若毁誓背信,日后何以立足世间?

沈玉娇抿唇,她先前笃定裴氏不会来人的揣度,此刻倒显得狭隘了——

或许,他真的是世间少有的正人君子。

这般想着,玉娇敛眸正色,再次朝裴瑕行礼:守真阿兄,你能守诺履约,我感激不尽。只是在我跟你回去前,能否请你想想办法,给我父兄寻些伤药……

她回头看了眼囚车,嗓音微哽:不然我怕,他们撑不过长安地界。

裴瑕见她恭敬俯拜的大礼,垂首屈膝,一举一动,规整端庄得无可挑剔。

这般孝心、这般风仪,裴氏宗妇之位许给她,也不算辱没。

放心,你既为吾妇,你父兄便是吾父兄。

裴瑕侧眸,清冷目光扫过一侧战战兢兢的小头领:我定保他们一路无虞,平安到达岭南。

沈玉娇闻言,心头触动。

一旁的李氏和徐氏也泪光闪动,一门女眷连着那三岁的小女娃,再次朝裴瑕躬身行礼:裴郎大恩,沈门永记在心!

-

裴瑕虽未入仕,但河东裴氏,盛名久著,族中子弟在朝为官者,不计其数。

他不过敲打那押解的小头领两句,那小头领便唯唯诺诺,恨不得跪地替他擦去靴上尘土般谄媚。

裴瑕也知驭人,须得恩威并施。

废了那癞头衙役一只手,杀鸡儆猴,又舍了小头领一斛珠,足够沈家人一路看病吃药,吃饱穿暖。

沈玉娇见他安排妥当,心下稍安,含泪与家中亲人惜别一番,这才戴上帷帽,随裴瑕离去。

俩人先回长安,除了沈玉娇的奴籍,重获清白自由身,再回河东。

沈玉娇深知,世间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如今娘家已指望不上,她想要安身立命,想要家人沉冤得雪,日后只能仰仗身旁这位裴郎——

母亲临别前也叮嘱她:裴夫人乃琅琊王氏嫡女,出身高贵,心气儿也极高,她必然不愿守真娶你为妻。若她出言羞辱,你切莫争一时义气,万万要忍。只要你顾全大局、端正贤德,依守真的性子,定会想办法迎你为妻。你若顺利嫁进裴府,记得与守真好好相处,戒骄戒躁,贤惠大度,守真必不会亏你。若你肚皮争气,能为裴氏诞下嫡子,也算站稳脚跟,能和守真提一提你父亲的冤案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1]。李氏之言,声声在耳,沈玉娇谨记在心。

回了河东裴府,见过裴家一干长辈,她照着母亲的交代,作出一副唯诺本分的姿态。

她也不知裴瑕是如何说服裴夫人,最终,她还是拜了裴氏的祖宗,进了裴氏的大门,成了裴瑕明媒正娶的妻。

哪怕婚仪办得简单,她也知足——

毕竟这个身份,哪敢奢望十里红妆,有八抬大轿、凤冠霞帔,已算给了她体面。

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照。

沈玉娇一袭大红喜服,持着织金绣并蒂莲花的薄纱团扇,端坐喜床。

待听到槅扇外男人吩咐喜婆婢女退下,她握着扇柄的手指下意识捏紧。

不多时,同样身着大红喜袍的男人行至身前。

站定两息,他抬袖躬身,一贯平淡的嗓音徐徐响起:请娘子却扇。

沈玉娇垂了垂睫,顺从放下掩面的团扇,而后盈盈起身,回礼:妾请郎君安。

玉娘请起。

身前的男人伸手,隔袖扶住她的腕:今日,辛苦你了。

腕间的热意灼灼传来,沈玉娇脸颊也随之发烫。

他是正人君子,两人一直发乎情止乎礼,先前他扶她上马,也只是短暂托举一下,很快就收回手。

极少像现在这样……握着不放。

郎君在外酬客才辛苦。她盯着红色裙摆,一动不敢动。

直到腕间那只修长的手松开,她才觉得呼吸通畅。

裴瑕转身,取了合卺酒回来,见她还站着:不坐?

沈玉娇啊了声,下意识抬眼。

这才看清男人今日的模样。

脸还是那张英俊的脸,只是他平日常穿的浅色长袍,换做大红色绣祥云暗纹深衣,腰系黑色革带,悬香囊、玉佩、并紫结缨。

乌发束髻,戴簪花乌纱高冠,这身鲜亮明媚的打扮,衬得男人的脸庞冷白如玉,又多了几分从未见过的秾丽好颜色。

这样的裴瑕,真真是郎绝独艳,世无其二

沈玉娇一时看怔了,脑中空白,唯剩心跳如鼓。

这就是她要厮守一生的夫君么……

心尖不禁生出一丝从未有过又羞怯的情愫。

玉娘?

裴瑕唤回她的思绪,与她同坐床沿,递上那錾缠枝石榴纹的金杯:饮下这杯合卺酒,日后你我便是夫妻了。

沈玉娇粉面羞红,接过那杯酒:好。

金杯相碰,双双饮下杯中酒。

裴瑕接过她手中空杯,起身放回桌边,再次转身,发现沈玉娇仍在看他。

他眉头轻折,缓步过去:还想喝?

沈玉娇微愣,红着脸:不、不想了……

裴瑕淡淡嗯了声,再看她染着酡红的娇丽脸庞,也不知是酒水作用,亦或想起昨夜翻过的那两页《房中术》,喉头忽的有些发涩。

默了两息,他在床边坐下,握住沈玉娇搭在膝头的手。

感受到她的轻颤,他眼帘撩起:很紧张?

沈玉娇咬了咬唇。

毕竟头一遭,定是紧张的。

但她谨记着母亲的教诲,要伺候好他,与他琴瑟和鸣,尽快怀上子嗣。

忍着颊边火烧火燎的羞意,她垂着眼,软了嗓音:求…郎君怜惜。

话音落下,握着的手掌好似紧了些。

须臾,大红色百子千孙帐逶逶放下,裴瑕拥着她朝里躺下,薄唇落在她的耳畔:疼了记得说。

……

鎏金兽首的香炉里,几缕残香幽幽在屋内散开,豆大雨声噼啪敲打着窗外芭蕉,惊了沉梦。

下雨了?怎么就下雨了。

愈发清晰的雨声,搅得沈玉娇心烦意乱,双眸猛然睁开。

从梦境到现实,不过眨眼间。

寝屋还是那座寝屋,却早已没了红烛喜帐,换作清新的葱色纱帐,香炉里的香丸也从名贵的沉木檀香,换做她惯用的鹅梨帐中香。

如今已是元寿十九年的初夏,她嫁入河东裴氏,已有半年。

娘子,您醒了。婢女白蘋的声音隔着葱色绣花纱帐缓缓传来。

沈玉娇扶额从榻上坐起,沉睡后的嗓音透着几分慵哑: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至申时。

白蘋弯腰,恭声询问:娘子可要起身?

嗯。帐中人应了声,一只纤纤素手掀起葱绿纱帘,露出半张云鬓微乱的美人脸。

饶是已经在娘子身边伺候半年,乍一看到这张天生丽质的娇靥,白蘋仍会恍神。

娘子不是那种乍一眼倾城的明艳绝色,五官单论算得上精巧标致,但凑在一起,却有种如沐春风的韵味,让人看了一眼,忍不住再看第二眼、第三眼,不知不觉就被勾了魂魄。

生着这样一张脸,却有着最端庄清雅的气质,就如高台上的观音,平添几分不敢亵渎的圣洁。

照说这份性情气度,和自家郎君如此相似,夫妻俩应当是一对志趣相投的佳偶。

可偏偏娘子家里出了那样的祸事,好好的高门贵女,灰溜溜嫁进裴氏门楣。

甚至连嫁妆,都是郎君拿出私产,替她购置撑门面。

这样嫁进夫家的女子,能得什么好脸色?

就连外头那些平头百姓,听闻这婚事,也都扼腕叹息:裴氏这样好的郎君,却配个罪臣之女。这下倒真是应了他的名,裴瑕裴瑕,白璧染瑕了。

白壁是裴瑕,瑕是沈玉娇。

她是他的美中不足,更是整个裴氏都不待见的、形同虚设的宗妇。

细雨纷纷,菱花镜前,沈玉娇正纳闷自己怎么突然梦起那些往事——

梦见亲人,尚可理解为思念。

梦见洞房夜,难道她……想裴瑕了?

柳眉轻蹙,正要将脑中杂念摈弃,竹帘外就传来另一个婢子绿檀欢喜的嗓音:娘子,郎君回来了!

白蘋回首,嗔着绿檀:咋咋呼呼,像什么话。

沈玉娇淡淡扫过这两婢。

世家子弟自通精后,房中会安排女婢伺候,白蘋绿檀皆是如此。她们都是裴氏的家生子,及笄后便被裴夫人送去裴瑕院里。

但裴瑕与寻常世家子弟不同,他年少丧父,一族兴盛之重担落其肩头,使他不舍浪费半寸光阴于声色犬马,每日不是读书撰文,便是谈玄论道,宁愿去山间寻僧下棋,也不愿耽于世俗美色。

裴夫人从前还以为自家儿子有什么隐疾,忧心不已。后来见裴瑕将沈玉娇带回来,虽不喜这个儿媳,但见到新婚之夜那块元帕,倒也落了颗心。

现下才申时,他就回府了?

沈玉娇慢悠悠收回视线,再看菱花镜中那梳着妇人发髻的美貌少妇,不到一年光景,她怎么觉得沧桑许多?明明才十七岁。

纤指抚上脸颊,耳畔响起绿檀脆生生的答复:好像是长安来人了,急急忙忙的,看那衣裳纹饰,像是禁庭中人?

禁庭?

沈玉娇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他们现在在何处?

先前是在书房,奴婢来给您报信这会儿,郎君去了夫人院里。绿檀觑着自家娘子的侧脸:去完夫人院里,应当就来我们这边了。

沈玉娇睇了这性情活泼的婢子一眼:就这么肯定他会来?

裴瑕不重女色,成婚前,从不让女子近身。

和玉娇成婚后,也只是每月初一十五,来她的停云院。

可今日并非初一,也非十五,而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初三。

面对女主人问话,绿檀讪讪答道:奴婢去厨房给干娘送东西,路上遇到郎君了,他问奴婢,您是否在院里。奴婢说您在午睡。郎君就看了眼天色,说晚些过来用膳。

绿檀如实答着,沈玉娇则是连那人的语气神态都想象得出。

必然是极淡的,如山风穿绿竹,潭影幽人心。

既然郎君这样说了,那你们去厨房传个话,今夜添两道他爱吃的菜。

沈玉娇轻声吩咐着,再看镜中素雅的打扮,略作思忖,从妆匣中取出一根赤金点翠穿珠石榴发钗,递给身后的白蘋。

白蘋替她簪上,又斟酌着问:娘子可要换身鲜亮的衣裙?

不了。

触及白蘋眼中的不解,沈玉娇也怠于解释。

她插这支簪,纯粹图个好寓意,并非簪给裴瑕看。

何况,那人压根也不会看。

在女色上,他冷清冷心像块木头,夜里敦伦也是熄灯灭烛。

黑灯瞎火的,戴什么珠翠,穿什么衣裙,毫无区别,又何必费那个功夫。

……

闲翻了几页书,天色也随着初夏雨水早早暗下。

就在沈玉娇斜坐窗边,盯着窗外芭蕉兀自出神时,院门前亮起一道灯笼。

晦暗风雨,烛火摇曳。

一如那道手执竹伞,踏雨而来的颀长身影,清清冷冷。

请郎君安。

廊庑隐约传来婢子们此起彼伏的声响,竹帘掀起,而后是一阵沉稳的靴子踩地声,越来越近。

沈玉娇抬手抚鬓,起身迎上,请郎君安。

不必多礼。

男人低沉嗓音在屋中响起,行至沈玉娇身前,抬手虚扶。

沈玉娇直膝,不动声色退到一边,一举一动,极有分寸:郎君今日回来得很早。

那道清淡目光似在额前停了两息,而后挪开,自顾自走到黄梨木的角架旁,弯腰净手:午后府中来了客。

能让郎君特地从草庐赶回来招待,必然是不同寻常的贵客了。沈玉娇看着男人的侧影,没话找话。

眼前之人,有世家子弟的尊贵,却无世家子弟的骄奢淫逸。他不喜女色华服、珍馐美馔,平日衣袍也都以玄、白、青为主,冬披鹤裘氅,夏着木底鞋,羽扇纶巾,修书品茗,更像一心修道的方外隐士。

嫁给他的前三月,沈玉娇多次怀疑,若不是宗子职责在身,他怕是早抛下这红尘俗世,遁入山林,问道求仙。

直到初春那场雪,她去河畔草庐给他送氅衣,恰逢他执棋自弈。

黑白二子纵横交错,其间征伐之气,气吞山河。

她才窥得裴瑕胸中亦有一腔抱负,大抵尚未得遇明主,才偏安河东,寄情山水。

的确称得上一句贵客。

裴瑕净罢手,侧过身,触及沈玉娇眉眼间的若有所思,薄唇微启:何故这样看我?

沈玉娇回神,递了块干净帕子:在想是哪家贵客。

裴瑕接过,习惯性道了声谢,擦着手道:皇室中人。

沈玉娇没想到他会直言。

既然他没打算瞒她,她也不装糊涂,轻声问:是哪边的?

话音落下,便见男人审视的目光落在颊边。

沈玉娇:……

难道她会错意,他并不想她问?

瞥过他肩头被雨水沾湿的那块,她转身走向衣橱:近日天气忽冷忽热,郎君切莫染风寒。

见她取来干净衣袍,上前宽衣,裴瑕并未阻拦。

宽衣系带这些事,从前他一直是自己做。

直到新婚第二日,玉娇伺候他宽衣,他下意识避开说不用。

新妇脸色微白,轻怯问他:可是妾身伺候得不好。

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嫁入裴家,本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不愿让她多想,是以往后她的近身伺候,他不再拒绝。

她是他的妻,到底与旁的女子不一样。

是二殿下。

裴瑕伸展双臂,方便身形娇小的妻子解袍:你应当听说淮南那边有异动?

曾经听我阿兄提过一句,淮南太守张英一向狼子野心。此次长安来人,是为这事?

张英反了,二殿下主动请缨平叛,陛下给了他两万兵马。他派人送来拜帖,请我为军师,随军南下。

话音未落,腰间解带的手指停住。

裴瑕垂眸,便见沈玉娇仰起脸:郎君应下了?

暖黄烛光笼着她的眉眼,楚楚动人,裴瑕沉吟片刻,道:二殿下盛情,实难推辞。

当今圣上共有五子,太子资质平平,与其父一样是个中庸无能之辈。

皇子中要论出众者,当属二皇子和三皇子。二皇子品行端正,颇有贤名,但行事优柔,仁慈太过;三皇子武勇过人,天生猛将,可惜挥金如土,贪图享乐。

这两位皇子,皆不算裴瑕心中明主,但他没料到二皇子竟亲自赶来闻喜,请他出山,并言先生若愿辅佐我,我必以国士之礼待先生。

沈玉娇并不知此刻二皇子就宿在府中客房,她虽是女子,但生在长安官宦之家,对朝中情况也知晓一二。

若要择明主,二殿下无疑是最优选,何况此次是二殿下亲自下拜帖——

郎君有鲲鹏之志,我作为妻子,自当全力支持。沈玉娇将换下的外袍放在一旁,替他披上干净的鸦青色薄袍:只是不知郎君此去,何时能归?

大军五日后出发,最快三月,最迟……

裴瑕微顿,垂下眼:我会尽快。

沈玉娇听出他话中意思,心头沉了沉,面上挤出浅笑:我相信以郎君的智谋,定能速战速决,早日凯旋。

腰间袍带系好,又说了两句话,便有婢子隔帘禀报:郎君,娘子,膳食已送来,是否现在摆上?

沈玉娇看了眼裴瑕,见他闲坐榻边,于是朝外应道:摆吧。

-

晚饭过后,天色已然全黑,雨水却未停。

沐浴过后的沈玉娇身披浅杏色薄衫,侧坐长榻,手下是一本翻开的《女范捷录》。

眼睛虽盯着书页墨字,思绪却早已缥缈天外。

五日后,裴瑕便要离府,这一去短则三月,长则归期不定……

若说毫无不舍,那是假话。毕竟自他将她带回河东,他就是她唯一的仰仗。

她虽嫁入裴府,但婆母王氏和族中其他长辈都看不上她。

而今空有宗妇之名,却无宗妇之权,明明是正室夫人,却像个以色侍人的妾侍,每日窝在停云院中,极少显露人前——

出去作甚呢,嫌罪臣之女的身份不够丢人么。

裴瑕在家时,众人尚能对自己这个宗妇有几分表面尊敬。

若是裴瑕走了……

沈玉娇抿唇,搭在书页上的细白手指也不觉捏紧。

忽的,一阵华贵馥郁的檀香淡淡笼来。

未等她抬眼,掌下书册便被颠了个个。

神思不属,书都拿倒了。男人清冷嗓音在头顶响起。

沈玉娇掀眸,只见刚沐浴的男人一袭长衫,微湿乌发以一支白玉簪虚挽,这副散漫打扮,给他清阔眉宇平添几分慵懒秾艳。

世人皆道河东裴瑕,如玉君子,实非虚言。

这个人,当真像是瓷白冷玉雕成,外表清冷,性情清冷,唯独夜里幔帐落下,覆上的那具身躯……倒并不冷。

直到裴瑕又唤一声,沈玉娇才回神,映着灯火,男人那双黑眸泛着澹澹水色般:怎的又在出神?

意识到自己的胡思乱想,沈玉娇颊边一烫,连忙偏脸:我想着五日后郎君就要离家,这几日可得好好收拾箱笼,能带上的都带上,免得在外不便。

这些自有婢子收拾,你不必操心。

话是这么说,但郎君头次出远门,还是随军平叛……

沈玉娇看向眼前男人,嗓音放轻:你在外千万当心。

她眼中担忧,情真意切,如缕缕丝线,不动声色牵缠而来。

裴瑕眸色微动,颔首:会的。

又瞥过案上那册书:还要看么?

平淡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但玉娇触及他那沉沉看来的目光,也明白他言下之意。

他今日来她院里,又是用膳又是沐浴,自是要行那事的。

粉白面庞微染绯红,她缓缓起身,斜插着赤金石榴簪的发髻低下:夜深了,今天就……不看了。

裴瑕不经意瞥过她浅杏色领口下那抹白腻颈子,长指拢起,转过身:那上榻歇息罢。

沈玉娇低着头,自顾自走向床边。

哪怕已经成婚半年,敦伦多次,但每回行周公之礼,夫妻俩仍客客气气,要说和新婚夜有何区别,大抵是熟门熟路一些,不再无措。

像往常一样,沈玉娇坐进幔帐,慢慢解着外衫。

除了新婚夜的龙凤喜烛不能灭,之后每次都是熄了烛火,在一片漆黑里亲密。

沈玉娇觉得这样挺好的,天知道新婚夜那晚,她在下裴瑕在上,四目相对,真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

裴瑕也解下薄罗外袍,剪灭灯芯时,往绣花幔帐投去一眼。

半片葱色纱帐逶逶垂下,帐内光线昏朦,年轻妇人侧身斜坐,乌发堆腮,杏衫微褪,隐约可见鹅黄小衣绣着一支淡粉菡萏花。

美人如画,粉腻香浓,裴瑕挪开视线:我熄灯了。

帐内传来女子温软的嗓音:有劳郎君。

屋内很快陷入黑暗,唯有窗缝漏进些许廊上烛光。

听着幔帐放下的窸窣声响,沈玉娇呼吸稍屏。

明明早已是夫妻,她怎么还没习惯呢?

看来还是平日太生分……

但其他世家大族的夫妻,应当也是如此吧?

裴瑕性冷,如块终年不化的寒冰。

新婚那阵,她也曾流露些小女儿娇态,想与他做一对赌书泼茶的恩爱夫妻,可他对女色实在寡淡,她的温柔小意,犹如媚眼抛给瞎子看。

有一回夜里,她鼓足勇气,主动搂住他的脖子,娇声低语:郎君,再疼疼我吧。

他的身子似僵了下,而后拿下她的胳膊,声线冷静:玉娘,你是我妻,我自会敬你,你不必作这等讨好之态。

她也是读过圣贤书,知晓礼义廉耻的闺秀,听他这样说,顿觉面红耳热,羞臊难当。

后来她也想通了,大抵他就是这样无趣古板之人,能相敬如宾,已是万幸。

总不能既要名分和尊敬,又要宠爱吧。男人的宠爱大都是给妾侍通房之流,正头夫人得心胸宽阔,不能那样贪……

她自我安慰着,肩头忽的搭上一只温热手掌。

沈玉娇不觉一颤,帐中很黑,只依稀看到男人高大轮廓,他嗓音比平日沉哑几分:很冷?

不…不冷。

只是有点突然,吓她一跳。

睡罢。

好。她低应,顺着那只手的力道,缓缓躺下。

后脑才枕上绣花软枕,鼻尖就袭来一阵浓烈的名贵檀香气息,随着男人的热息,一点点侵袭着每寸肌肤。

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沈玉娇阖上眼。

阒静黑暗里,男人的手指和气息,与清冷外表截然不同,熔浆般滚烫。

烫得她呼吸变乱,直触到心尖深处般。

玉娘。

他一向寡言少语,床笫间更是,这突然一声唤,叫沈玉娇不由紧张起来:怎…怎么?

没事。

男人干净的长指慢慢抚过她蜷起的脊骨,落在耳畔的嗓音虽克制,依旧透着几分哑:放松点。

沈玉娇咬着唇,胡乱嗯了声。

心里却想,他若不突然唤一声,她也不会紧张。

不过这想法也就一瞬,意识很快就随着耳畔的热息变得涣散,陷入一片混沌……

窗外风雨依旧,大有落一整夜的架势。

噼里啪啦,连绵不断,惹人心乱。

沈玉娇倦怠无力地拥着半簇绣花锦被,散去九天的意识一点点回笼,她从前挺喜欢雨天的。

大概是去岁那场大雨,冲倒那座塔,害得她家破人散,这才恨屋及乌,厌上了雨天。

缓了会儿气息,身侧男人却迟迟没有叫水。

沈玉娇心疑,难道睡了?

也是,今夜好像比初一那回还要久。

刚撑起臂弯,打算唤人送水,搭在腰间的那只修长手掌,不轻不重往里揽了下。

去哪?

帐中昏朦看不见他的脸,可这磁沉微哑的嗓音,依旧叫玉娇心头漏了两拍。

她的声音也没好到哪去,细细透着几分不自觉的媚意:让他们送水,一身汗,黏糊糊得难受。

不急。

啊?

帐中一阵沉默,沈玉娇刚想再问,男人忽又覆上身来,寻着她的耳垂:晚些再叫。

沈玉娇愕然。

他…这是还要来?

除了新婚那晚敦伦了两次,之后每个亲近的夜晚,都是一次。

哪怕偶有几回,她明显觉出他并未餍足,他也克己,并不贪多。

可一向克制着只要一回的男人,忽然破了戒。

不等沈玉娇多想,便被又一轮的风月搅得破碎。

翌日清晨,沈玉娇醒来时,还恍惚做梦般。

她扶着腰想,虽乏累了些,但他再过几日就要远去,下次亲近还不知何月何日,两回就两回吧。

没想到入了夜,裴瑕又一次来到她的停云阁。

依旧是焚香沐浴、灭灯熄烛、覆身交颈,一回毕,又来第二回。

临睡前,沈玉娇虽然又困又累,还是忍不住偏脸,轻唤了声:郎君。

幔帐中还残留着几缕兰麝浓香,身侧男人道:怎么了?

沈玉娇揪着被角,话到嘴边绕了又绕,最后还是没问出口:没什么,就是看你睡了么。

准备睡了。

噢,那睡罢。

嗯。

裴瑕这人,连睡姿都雅正,夫妻俩哪怕躺在同个被窝,一个晚上过去,谁也碰不上谁。

沈玉娇从前的睡姿其实并不算老实,但她怕自己睡姿不雅,伸手伸脚冒犯裴瑕,便有意控制着。

半年努力,成效颇大,如今一夜过去,她再不会像新婚那阵,手脚缠着他而眠。

听到耳边一片静寂,沈玉娇眼底微黯,而后侧身躺平,心想有什么好问的?他愿意与她亲热,是件好事。

难道还要小女儿姿态娇滴滴问一句:郎君是不是舍不得妾,才这般亲近?

这哪像大家夫人能问出的话?裴瑕怕是也要觉得她奇怪了。

摁下这些不该有的情思,沈玉娇放纵困意,沉沉睡去。

良久,床榻外侧的男人睁开眼。

头颅微偏,借着透过纱帘的昏暗光线,依稀可见女子姣美柔和的线条。

她睡得很香,呼吸轻且柔。

大抵真的累到了。

第二回她咬着唇,呜咽喊了声郎君,满是求饶之意,他才惊觉失了态。

长指微抬,伸向女子娇嫩的脸庞,却在即将触到时,停下。

少倾,他缓缓收回。

罢了,何必扰她。

-

接下来的两个晚上,裴瑕仍是宿在停云阁。

这一反常态的亲近,让沈玉娇既惊,心底又泛起些小小的隐秘欢喜。

她知她不该太贪,但夜里与他鴛鴦交頸时,攀着他炽热的身躯,总叫她生出一种他不再是什么名满河东的圣贤君子,也不是什么身负重担的裴氏宗子,而是独属于她一人的夫君。

欢好过后,沈玉娇恍惚地想,或许他对她,并非全无情意?

只是这点缠绵悱恻的少女心思,很快就被浇灭——

裴瑕临行前一日,沈玉娇去闻德院给婆母王氏请安。

行完礼要离开时,王氏却屏退下人,从后屋请出一位鹤发鸡皮、身着青袍的老妇人。

这是我特地从长安请来的周女医,最擅妇人之症,从前是在宫里给娘娘王妃们调理的……王氏一袭珠翠华服,端坐堂前,两道细眉常年蹙着,就好似这世上再无任何事物能叫她展颜开怀。

沈玉娇原以为她独独对自己摆脸色,后来才发现,王氏对谁都这样。

反正在这闻喜县里,除了她的儿子裴瑕,她谁也瞧不上,谁也不能叫她有好脸。

本想让周女医给你好好调理一番,未曾想朝廷大军发的这样急,周女医紧赶慢赶,昨夜才赶到。

王氏看向周女医:我儿明早便要离府,时间急迫,还请周娘子莫要藏私,有什么怀嗣的好法子,统统教了她。

临时抱佛脚,总好过什么都不做。虽说守真此番是幕后军师,不去阵前,但到底是上战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是嫡脉独子!

王氏越想,眉头皱得越深,看向沈玉娇的目光也愈发不满。

虽说她嫁进府中才半年,但……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道真像二房婶娘所说,脸尖腰细屁股小,一看就是命中无子的福薄相?

沈玉娇自也感受到那道凌厉的审视,默念忍字诀,低眉顺眼:母亲说的是,儿洗耳恭听。

王氏见她这面团似的软脾气,也懒得多说,朝周女医颔首:请吧。

左右屋里都是女人,王氏又予了重金,周女医也不掖着,先给沈玉娇望闻问切一番,又问了些夫妻闺房事。

沈玉娇难以启齿,好在王氏也知避讳,借口去隔间换衣,玉娇这才松口气,嗫喏地将敦伦的次数、姿势、何时叫水都说了。

周女医听罢,开了副据宫廷御用的生子秘方,又教了她几个易受孕的姿势。

那些私密细节直听得沈玉娇面红耳赤,掌心都掐出好几道红痕。

一炷香后,王氏换衣归来,见沈玉娇坐在榻边,一脸神思恍惚,抬袖咳了声:沈氏。

沈玉娇仍震惊于周女医说的那些房中秘术,乍一听到王氏唤她,纤细身形晃了晃。

她忙起身:母亲,儿在。

王氏施施然入座,睨向她:周娘子所教,可都记住了?

沈玉娇垂眸:记住了。

不但要记住,更得学以致用。趁着守真听了我的催促,愿意在你房里多宿几夜,你也抓紧机会。

王氏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望向她:你家道中落,我也不奢望你对守真的前程有何助益,为人妇者,为夫家开枝散叶,总不算为难你吧?

这话听着宽和,然话中讥讽,如细密针刺般扎在玉娇心头。

母亲仁慈,实叫儿心头惭愧,儿回去定当……

她垂了垂睫,低声:照着周娘子所教,尽心伺候郎君,早日为裴氏开枝散叶。

王氏见她态度谦卑,且今日目的也达到,放下手中杯盏,揉揉眉心:我也乏了,你退下吧。

母亲好好歇息,儿先告退。

从王氏的院中离开,沈玉娇望了眼灰蒙蒙的天色,这天瞧着又要下雨。

也不知是阴雨天带来的烦闷,还是王氏那句趁着守真听我催促,愿意在你房里多宿,胸口好似也蒙上一层沉沉阴霾。

原来他连日来她房里,亲近恩爱,无关风月情浓,不过是想留个子嗣。

是了,他那样的性情本该如此。

是她,又贪了。

隐雷阵阵,闷憋了整日的雨,终于在傍晚时分倾盆落下。

沈玉娇正倚在窗畔忖度着这样大的雨,裴瑕是否还会来时,便见灰暗雨帘间那道清隽身影,撑伞而来。

前几日见到他来,心头是雀跃的,今日心头却是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夜里用过晚膳,裴瑕也看出她情绪颓靡,接过她递来的香茶时,问了一句:可是白日去母亲院里请安,她和你说了什么?

沈玉娇指尖微顿,掀眸对上男人清阔的眉宇,那双形状好看的凤眸里并无多少情绪,但直直凝视人时,却有种看破一切的透彻凌厉。

郎君怎的有此一问?

沈玉娇垂睫,面上浮起一抹故作轻松的浅笑:每日晨昏定省不都那样,母亲教诲,我们做小辈的听着便是。

裴瑕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就在沈玉娇以为这茬就此揭过时,男人饮了半杯茶,搁下茶盏,道:待我走后,你若觉得在府中憋闷无趣,可搬去南月山的妙安堂小住,直到我回来。

沈玉娇惊愕看他。

裴瑕面无波澜:天气渐热起来,山上凉爽,也更清净。

这言下之意,沈玉娇怎会不懂。

原来他知道他走后,她在府中处境或许更艰难,让她去妙安堂躲清静呢。

说起妙安堂这座百年古庵,虽然对世家贵族和平民百姓都开放,但说是河东裴氏的家庙也不为过。

毕竟当年建立这座妙安堂的慈安师太,便是裴氏一位望门寡的姑奶奶。

据说那位姑奶奶慧根深厚,乐善好施,守寡后收养了许多被弃的女婴,教她们读书明理,安身立命。她圆寂前夕,有七彩佛光笼罩庵堂,百姓们都说她是功德圆满,位列仙班了。

而她骨灰凝结为十八颗舍利子,现在还供奉在妙安堂后殿,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求子嗣特别灵验,这几十年间庵堂里的香火也绵延不断。

因着妙安堂是裴氏初建,庵堂后有一座修建规整的小院子,专门供给裴氏女眷进香礼佛小住。

沈玉娇虽然只跟着婆母王氏去过一回,对那座清幽雅致的庵堂,也颇有好感。

若能在山间住着,食宿虽比不上府里精细,但能免去每日的晨昏定省,就足以让沈玉娇心动,不过——

郎君你才出门,我就搬去庵堂小住,母亲那边怕是……不会允。

她望向裴瑕:而且作为儿媳,我理应留在府中,替你侍奉母亲才是。

裴瑕将剩下半盏香茶饮罢,淡淡道:明日我和她说,是我让你去庙里替我祈福,她会允的。

他这样说了,沈玉娇一颗心也落下。

她知道,只要是裴瑕说定的事,就没有不成的。

那就依郎君所言。沈玉娇克制着心头雀跃,黛眉压低,嗓音轻柔:等我到了妙安堂,定然日日叩拜,祈求郎君万事顺遂,平安归来。

裴瑕将她嘴角那微扬又克制着压下的弧度收入眼中,眉心微动,也没多说,只搁下杯盏起身:我去沐浴。

好。沈玉娇退至一旁:我再对一遍箱笼的单子。

等到那道颀长身影消失在里屋屏风后,沈玉娇才抬起眼,视线落在红木桌几上那个瓷白空杯,心底那阵沉沉阴霾好似也散去一二。

他并非不知她的处境,他……也有为她打算。

唤来婢子将茶盏收走,沈玉娇缓步走到镜前,望着镜中照出的盈盈倩影,脑中忽又想起周女医说的那些姿势和技巧。

初听时虽面红耳赤,但细细想来,也不是没道理。

若真的能有助怀嗣,她倒是愿意试试。只是裴瑕这人,在床笫间也一向规矩古板,敦伦这些回,都是他上她下,一气到底。

倒是这几夜,次数多了些,她受不住时,他便将就她,侧拥着行那事……

思绪缥缈了一阵,沈玉娇回神,意识到自己脑中都是那些荒淫之事,不禁抬手拍了拍脸。

待心绪稍定,她打开妆匣,从里头那堆瓶瓶罐罐里,挑了瓶茉莉香露。

虽然裴瑕从未说过他喜欢,但沈玉娇觉着每回她用茉莉香露时,他覆首埋在她脖间的次数都多了些。

所以,他应该是喜欢的?

-

这日夜里,灯烛熄灭,裴瑕掀帘入帐,也嗅到雨夜微凉空气里,那丝丝缕缕的淡雅茉莉香。

帐内光线昏暗,他的妻安静躺在里侧,朦胧可见一道婀娜的影儿,呼吸有意放得很轻。

想到这几日她的劳累,裴瑕掀被躺下。

帐中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屋外雨声如注,敲打着窗棂。

沈玉娇静静躺着,等了又等,见身侧男人迟迟未有动静,不禁疑惑。

他这是准备歇下了?

可他明日就要奔赴长安,随大军出征,这可是他们最后一夜同床共枕,他怎么就歇下了?

她皱着眉正纳闷,帐里响起男人平淡嗓音:不困?

沈玉娇眼皮微动,轻声道:大抵午后小憩了一会儿,现下没多少睡意。

裴瑕:嗯。

沈玉娇:……

默了片刻,她偏过脸:郎君困了么?

身侧之人静了静,也偏过头:还好。

虽是一片昏暗,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沈玉娇还是感受到男人落向自己的目光,如有实质,无端叫她心头紧张起来。

这还是头一回,俩人同床共枕,却不做那事,只是这样躺着。

她莫名有些不大适应,正想着要不要主动透点意思,身侧男人平静开口:我已交代杨驿使,以后岭南那边来信,直接送往妙安堂。你若有书信要寄,提前备好,待他送信时,可一并寄了。

自去年全家发往岭南,每隔一月,沈玉娇都能收到裴瑕带回的家书。

每每看到信尾那句皆安,勿念,万万珍重,她也一阵安稳。

对于裴瑕,她无疑是感激的。若不是他,父兄或许早已病死在囚车里,嫂嫂徐氏也不一定能平安诞下小侄儿,至于母亲李氏和小侄女阿瑜,一老一幼能无病无灾一路抵达岭南,也都是托了裴瑕的打点。

明日他就要远行平叛,却还能记得她每月的家书。

沈玉娇心尖一暖,语气也不禁随之轻柔:多谢郎君。

裴瑕道: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沈玉娇轻轻嗯了声,忽而又道:郎君在外,我若想给你寄信,也找杨驿使吗?

我随大军一路南下,每日行程难定,待我安定下来,自会往府中寄信。

稍顿,他道:你若有言相托,托人送回府中,交给管家,他会随家中信件一同寄去军中。

沈玉娇想想也是,应道:我知道了。

话音落下,帐中又静了下来。

良久,还是玉娇开了口:今日我去母亲院里,母亲从长安请了位周女医来。

身侧有细细衣料摩擦声,男人低问:母亲病了?

母亲无恙,女医是寻给我的。

你何处不适?

……

沈玉娇抿了抿唇,大抵想到即将分离,也涌上一阵怅然不舍,衾被下的娇躯朝他那边凑了些:周女医最擅调理妇人身子,助人怀嗣。

她凑得近,发间颊边的茉莉甜香也愈发馥郁,直往鼻尖涌来,又似丝线幽幽勾缠心尖。

郎君可想知道,周女医都说了些什么?沈玉娇细声道。

身侧那阵馥郁热意若即若离,裴瑕喉头滚动,嗓音也沉了几分:她说了什么?

见他接话,玉娇凑得更近,手臂贴上男人的肩膀:她说天地有开阖,阴阳有施化,人法阴阳随四时[1]……

不等她将周女医那些文绉绉的理论说完,腰间便搭上一只大掌。

忽然的触碰,叫沈玉娇声音微颤:郎…郎君?

那只大掌却揽得更紧,男人头颅低下,热息拂过她的额头:还累么?

沈玉娇微愣:嗯?

昨夜不是累得都不想洗沐……

提起昨夜,沈玉娇脸颊发烫,低嗔道:哪有不想洗沐,只是想…歇会儿再洗。

哪知道他却直接将她抱起,放进浴桶之中。

虽然知道他是怕她着凉,但灯烛明亮,被他抱着,仍是叫她羞愤不已。

那今日,可有好些?

他虽问着,但玉娇明显感觉到他掌心源源不断的热意,烫得惊人。

好…好些了。她阖着眼,身子又往他怀里更靠了些,嗅到男人里衣熏染的华贵檀香气息,嗓音不禁更软几分:郎君明日就要远行,下次再见到郎君,还不知是何夕。

话音落下,握在腰间的那只手紧了些,下一刻,男人颀长沉重的身躯覆了上来。

犹如坠入一团檀香萦绕的梦中般,他的薄唇沉默地落在眉心,亲密中又透着一丝郑重。

沈玉娇正恍惚着,那温热薄唇又沿着眉心往下,一点点落在她的颊边、唇侧、下颌……

细白手指攥紧枕边绣花,她阖着眼,感受着他有条不紊地爱抚与亲近。

窗外风雨飘摇,帐内一片静默,只余彼此的心跳和凌乱的呼吸。

茉莉香也被热息与汗水渐渐催得愈发浓腻。

良久,帐中才传来一道小小的声音:郎君,停一停……

嗯?男人的嗓音喑哑得不像话。

周女医说了,得这样。

葱色纱帘上交叠的两道影子,略显生硬得颠了个个,而后是女子娇怯怯的嗓音:郎君,冒犯了。

男人默了两下,而后抬起双手,握住身上那把细腰:现在可以了?

可以了……

嗯。

夜雨声声,灯影幢幢,满帐茉莉香。

翌日,天将蒙蒙亮,床帷间响起细微动静。

大抵知道他今日要远去,哪怕直到半夜才歇下,沈玉娇依旧清醒了三分。

是要走了么?

未等她出声,身侧的男人却朝里靠了过来,而后衾被下,他的手覆上她的腰。

具体说,是她的腹。

他生着一双极好看的手,掌骨宽大,十指修长,无论是拿笔还是持弓,皆有种道不尽的风雅气度。

现在他好看的手,正稳稳贴在她的腹部,隔着一层单薄亵衣,她能清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

暖融融的,像是寒冬里一杯热茶,叫她生出一种融化在他掌心的错觉。

也不知停了多久,那只手挪开。

沈玉娇闭着眼,觉着他好似在看她——

眼睫颤了颤,她也不知自己为何选择装睡,总之就那样做了。

直到那道视线挪开,帘起帘落,她才缓缓睁开眼。

或许她该起身,替他穿衣系冠,送送他?

罢了,还是不送了。

她翻了个身,纤细掌心也不禁覆上平坦的腹部,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就有些鼻酸。

直到天光大明,婢子白蘋来禀:郎君已从夫人那里请完安,准备前往宗祠告祭祖先了。

沈玉娇坐在镜前愣了两息,才陡然回神,从匣中取出一物,紧攥掌中,快步往外去。

诶,娘子,外面还下着雨呢,您再添件衣衫——

娘子,娘子……

耳后是婢子们的声声唤,沈玉娇却已顾不上那些小事,撑着伞,往前院赶去。

霪雨霏霏,亭台楼阁也笼罩在这一片愁煞人的烟雨里。

隔着雨帘见到那道快步行来的清丽身影,正门前的裴瑕眼底也掠过一抹诧色。

待她走近,白嫩双颊因疾步而泛起潮红,他浓眉轻折:何事这般着急?

沈玉娇听他这样问,才惊觉自己失了闺秀端庄,面色讪讪,连着到嘴边一番告别之语也噎了回去。

稍缓气息,她道:只是有一样东西,忘了给郎君。

裴瑕垂眼:何物?

见左右侍从婢子都悄然往他们这边瞧,沈玉娇后知后觉地难为情,咬了咬唇,借着衣袖遮挡,飞快将掌心之物塞到男人手中。

不等他看,她退后一步,匆匆行了个礼:郎君去吧,莫要误了时辰,我在家里等你归来。

说罢,她撑着伞,转身快步走了。

这来去匆匆,实在不像她平日斯文端庄的做派。

裴瑕盯着那抹身影,直至在回廊处消失不见,才低下头,看向掌心。

晨间略显昏暗的光线里,映着他掌心那块细润的玉,白玉无暇,以红绳结成个平安扣。

大抵被她一路攥着,玉璧还留着几分暖意。

这块玉,并非裴家之物,而是唯一的、属于她自己的贵重之物。

微凉指尖细细摩挲着这枚平安扣,一遍又一遍。

一旁的长随半晌听不到动静,悄悄抬眼,竟发现自家郎君那张一向平淡无波的脸庞,好似蕴着一抹浅笑。

他心头惊愕,以为眼花,还要再看,便见郎君长袖一挥,大步朝外:牵马。

将那枚平安玉扣送给裴瑕后,沈玉娇满腔柔情直到回了停云阁,才稍稍平息。

对于长在锦绣膏粱之家的裴瑕来说,那块玉或许算不上多稀罕之物,但对沈玉娇而言,意义非凡。

那是她降世时,祖父沈丞相送她的满月礼。

随着那枚玉璧一起送给她的,还有祖父赐予的名,玉娇。

既是取恰是可怜时候,玉娇今夜初圆。中明月皎洁之意,又寓意美玉般高贵,春花般娇美,更是沈氏一门最受娇宠的小娘子。[1]

长辈将最好的期望寄托在名中,又将那枚平安玉扣赠她,望她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现如今,她将那枚玉转赠裴瑕,盼他在外征战,也能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

在院中稍作梳妆,沈玉娇便前往闻德院给王氏请安。

到达院门,却被王氏身侧的嬷嬷告知:为着郎君远行之事,夫人连日都没睡好,现下正在寝屋休息,今日不见任何人。

沈玉娇也知裴瑕是王氏的心中宝。

裴瑕五岁丧父,那时王氏尚且年轻,琅琊王氏来人,劝她回去再嫁,毕竟王氏嫡女的身份摆在那,不怕寻不到一门好亲事。

但王氏拒了娘家好意,毅然留在闻喜县,独自抚养儿子,撑起整个裴家的门庭。

裴瑕也争气,八岁作《春和》一诗,名扬京洛。十三岁于长安琼林宴作下《秦宫赋》,连那年的新科状元都为之折服,直言以裴瑕之才华,若是应试本届科考,这状元之位或要易主。

然而等裴瑕十六岁拿下会试魁首,却并未进京参加殿试。众人皆震惊不解,毕竟以他的才华,若去应试,极有可能成为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裴瑕却只称身体抱恙,偏安河东,过着一半世俗一半闲云野鹤的日子。

王氏大抵也了解自家儿子心中抱负,并未催他入仕,甚至在这之前,也不曾催过他娶妻——

哪怕裴沈两家婚约,裴公活着时就已定下,王氏却并不满意,常期盼着婚事出什么变故,黄掉最好。

得知沈氏落难时,她心头其实是窃喜的。只是没想到自家儿子那般轴,竟一意孤行将沈氏女接了回来。

每每想起此事,王氏心口就闷得慌。

现下听到屏风外嬷嬷禀报沈氏离开,王氏隔着秋香色云鹤纹床帘,怏声问:她可说了些什么?

嬷嬷道:少夫人托奴婢向您问安,又说明早再来给您请安,若您需要侍疾,尽管吩咐她,她定摩顶放踵,不辞辛劳。

她嘴上一向说得好听。

王氏哂笑一声,身子往高枕倒去,单手支着额头:也不知守真看上她什么了?今早与我辞行,十句话里三句交代族中事务,三句交代我注意身体,余下四句竟全是为这沈氏打算。说什么去妙安堂为他祈福,呵,还不是怕我苛待了他的心肝肉儿?

自打沈氏进门,这样的牢骚,嬷嬷也不知听了多少,只得低低劝道:夫人犯不着为她动肝火,她搬去妙安堂,您也可落个清静不是?

想到这点,王氏心气儿才顺了些,但还是忍不住叹道: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此言非虚啊。

嬷嬷垂头不语,心道这位少夫人其实品貌皆出挑,可惜遇到个事事都要拔尖的婆母,背后又没娘家撑腰,可不就只能夹着尾巴忍气吞声。

不过十家婆媳有九家不对付,给人做儿媳妇的,哪个不是掐着日子熬,何时把婆母熬走,那就算是熬出头啰。

-

翌日一早,沈玉娇梳妆齐整,再次来闻德院请安。

王氏依旧闭门不见。

直到裴瑕走后的第三日,她才从离别怅然中振作,愿意开院门见人。

沈玉娇得知消息,半刻不敢耽误,换了身端庄素雅的衣裙,直奔闻德院。

哪知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到达闻德院时,裴家二房的婶娘崔氏和三娘子裴彤,已经在侧间和王氏聊上了。

……可不是嘛,彤儿的婚事还是托了嫂子你的福,待她出阁那日,一定给你敬第一杯茶。

你这话说的,女子出阁第一杯茶都是敬生父母的,哪有敬伯母的。

女子婚嫁便是第二回投胎,你给她寻了门那样好的亲事,可不就是她的再生父母,这杯茶你当得!彤儿,你说是不是?

是呀,伯母,彤儿心里可将您视作母亲一般呢。

就属你嘴儿甜。

屋内飘来欢声笑语,沈玉娇在门前踌躇片刻,才跨进门槛。

两侧婢子瞧见她来,纷纷屈膝:娘子万安。

这请安声响一起,屋内那阵笑语戛然而止。

沈玉娇早已习惯,面不改色地入内。

只见富丽又不失典雅的侧间,王氏和崔氏一左一右坐在长榻上,三娘子裴彤搬了张月牙凳,亭亭坐在崔氏身侧。

三人见到沈玉娇,脸上笑意一点点敛起。

沈玉娇只当没瞧见,朝着榻上两位贵妇人,莞尔请安:儿请母亲晨安,请二婶娘安。

来了啊。王氏神色恹恹,朝一侧婢子抬了抬手指:再搬张凳来。

婢子应诺退下,一侧的裴彤虽是不情愿,但碍于礼数,也得起身朝沈玉娇行礼:阿嫂晨安。

沈玉娇回以微笑:三妹妹安。

待婢子搬来张月牙凳,沈玉娇端庄入座,看向王氏:连日未见到母亲,儿心中忧虑,不知母亲身子可好些?

王氏睇着下首那张透着关切的皙白脸庞,语气淡淡:难为你惦记,好些了。

沈玉娇道:那儿就放心了。

阿嫂,听说六兄离府时,你特地跑前门送他了?对座的裴彤故作好奇地问。

沈玉娇眸光轻动,余光往王氏那瞥了眼,见王氏并不言语,才放缓嗓音:郎君落了一物在我房里,我着急给他送去,一时没顾上竟出了二门。

世家女子,养在深闺,除非有家中长辈领着,讲究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那日急着送玉,一直追到了正门,事后想想,沈玉娇也觉得失礼,只是没想到裴彤会提起。

且说这裴府之内,共有三房。

裴瑕为长房唯一嫡子,身份最为尊贵。另两房虽是庶出,但二老爷和三老爷膝下子女环绕,在长房的荫庇下,倒也活得富贵自在。

裴彤是二房幼女,去岁刚及笄,便在王氏的牵线下,和长安一位王氏子弟定了婚约,再过两月就要出门,嫁去长安当正头娘子。

一个庶房女儿,能攀上那样一门好亲,且男方仪表卓然,斯文有礼。崔氏和裴彤自是一万个满意,恨不得将王氏当菩萨供起来。

阿嫂作为宗妇,一言一行皆代表裴氏女子的体面。那日虽是给六兄送东西,但打发个婢子不就行了,何必自己亲自跑去?裴彤拿起帕子掖了掖鼻尖,一双杏眸睇着对座的沈玉娇:六兄不在家这些日子,阿嫂更该谨言慎行才是。

沈玉娇嘴角仍维持着一贯的弧度,应了声多谢三妹妹提醒,又转脸看向王氏:方才还没进院子,就听屋内一阵笑语。不知母亲和婶娘在聊什么,这般开怀?

王氏道:还能说什么?不就三丫头的婚事。

难怪。沈玉娇恍然,又含笑看向崔氏:婚期将至,婶娘有的忙了。

崔氏虽然也不待见这个侄媳,但提到自家女儿的婚事,脸上也重绽笑容:从去岁就开始张罗着,如今也筹备得差不多了。待这个月底,锦绣坊将婚服送来,便也齐全了……

话茬很快被引到裴彤的婚事上,沈玉娇坐在一旁静静喝茶,只当自己是个透明人儿。

不紧不慢吃过半盏茶,窗外忽又响起淅淅沥沥雨声。

王氏往窗棂投去一眼,皱了皱眉。

沈玉娇见状,知道也是时候告退,于是搁下杯盏,提起搬去妙安堂小住的事:五月十三是伽蓝菩萨圣诞,儿打算后日离府,正好赶上庵堂法事,替母亲和郎君好生祝祷一番。

王氏听罢,不冷不淡乜她一眼:守真与我提过了。既是替他祈福,那便去吧。

见她并未为难,沈玉娇心头松口气,温驯垂首:婆母放心,儿定会诚心为郎君祈福,为裴氏祈福。

王氏嗯了声,抬手揉揉眉心:没其他事,就先退下吧。

是,儿先告退。沈玉娇朝王氏行了个礼,又朝崔氏屈膝:婶娘,侄媳告退。

裴彤不情不愿起身:雨天路滑,阿嫂慢走。

沈玉娇颔首:谢三妹妹。

满屋女眷面上客客气气,可等沈玉娇一离开,崔氏就忍不住看向王氏:嫂子,你竟允她搬去外头住?

王氏道:守真护着她,将他亲娘视作虎狼,生怕我磋磨他的娇娇儿,我有什么法子。

这个六郎,哪哪都好,就是太过耿直,不知变通。崔氏对插着袖子,啧声道:依着他的才华本事,哪样的贵女娶不到?要我说,便是尚郡主尚公主都使得,他倒好……为了什么君子守信,娶了个这样的妇人。

崔氏跟在王氏身边多年,对自家嫂子那比天高的心气儿深有了解,知道什么话王氏爱听,什么话王氏不爱听。

就如现下,听完她的话,王氏眉眼间也露出郁色,耷着嘴角道:人都进门了,还提这些作甚?

崔氏便立刻解语花般,宽慰道:嫂子也莫丧气,左右这沈氏有自知之明,也好拿捏。等守真打了胜战回来,圣上必有嘉赏,届时你替他物色几位可心的侧室,替你多生几个大胖孙子,岂不舒心?

子嗣的确是王氏一块心病,毕竟裴瑕乃嫡脉单传,若能尽快诞下孙辈,她也算与裴氏祖宗有个交代。

那些事,等守真回来再说吧。王氏看了眼院外越下越大的雨,也不再留客:你们也回吧,免得雨水落大,湿了鞋袜。

崔氏和裴彤闻言,起身与王氏告辞。

出了门外,果见天色阴沉,雨水不断,心里也有些发闷。

这场雨断断续续地落,一直落到初十日,沈玉娇离府,依旧没个要停的样子。

沈玉娇冒着雨,去闻德院和王氏辞行,说来也巧,崔氏和裴彤又在——

这母女俩的殷勤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才是长房的人。

沈玉娇因着即将要离府,心情放松,对着那些冷淡面孔,也比平日更为豁达。

和王氏说了番离别之语,沈玉娇望着屋内因阴雨天而显得昏朦的光线,忍不住提醒:才至初夏,就连日阴雨。儿瞧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难停,西边虽有几重堤坝,但闻喜处于低洼,积水易,疏通难。母亲近日若得空,可吩咐府上和庄子上多屯些粮食、沙包、舟船、羊皮筏子……那些贵重易腐烂之物,最好也提前收拾……

话未说完,一旁的裴彤拧眉打断:阿嫂是觉得下了这几日雨,闻喜就要发涝灾了?

沈玉娇望向她:我只是想着,有备无患。毕竟自立夏伊始,就大大小小落了快半月的雨……

夏日本就多雨水,我记得前几年下了快一月的雨呢,不也太平安稳地过来了?

裴彤撇了撇嘴,又斜她一眼:而且你都说了,西边有好几重堤坝,那可是朝廷前年新修的。难道那耗资不菲的堤坝,也如你父亲督建的那座圣华塔一般,下两场大雨就倒了?

听到她提起圣华塔,沈玉娇脸色一白,袖中指尖也不禁掐紧。

王氏将她这般模样尽入眼底,皱了皱眉。

沈氏到底是自家姻亲,提起那些事,她面上也没什么光彩,于是瞥了裴彤一眼,肃声道:行了,好端端提那些作甚?

裴彤悻悻闭了嘴。

王氏又看向沈玉娇:黄河据闻喜十几个县呢,就算真有洪涝,也淹不到我们这。你不必杞人忧天,安心去山上给守真祈福便是。

淡嫣色唇瓣翕动两下,沈玉娇迎上王氏肃穆威严的目光,也不再多说,低低应了声是。

等她告退,才绕过槅扇,就听里头传来裴彤忿忿的嗓音:她可真是不讨喜,人都要走了,还说这些晦气话……

而后是崔氏安慰: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好气的。

沈玉娇眼睫微动,一旁的婢子白蘋撑着伞,迎过来:娘子,车马已在外候着了。

嗯。

沈玉娇提步,走进伞下。

白蘋扶着她,见她神情沉郁,只当她还在为裴彤那句牢骚而不虞,低声劝道:娘子莫要和三娘子一般计较。您才进门,有所不知,三娘子她胎中不足,幼时几乎病死,后来是二老爷寻来个老道士,说她五行失调,命中缺火,才致多病。这不二老爷将她的名儿改成彤,屋里一应摆件和她的穿戴首饰也都换成红色……自古水火相克,她又即将出阁,您在她面前提起涝灾,可不就犯了她的忌讳?

沈玉娇黛眉拧了拧:竟还有这事?

她原以为,裴彤就是单纯挑事。

是呢。白蘋应道:所以您别往心里去。您是裴氏宗妇,她不过是个即将外嫁的小娘子,与她计较什么。

沈玉娇本想说她并未往心里去,但见白蘋这般认真安慰,还是扯出一抹释怀浅笑:嗯,我知道了。

主仆俩撑着伞,跨过二门,又至正门。

昏朦天地间,随行的婢子和行李箱笼等,一共载了三辆马车,又有数十名带刀侍卫随行。

待一干人上车坐定,马车很快朝前驶去。

沈玉娇侧坐窗边,纤指推开木窗,隔着一条细缝,望向细雨笼罩下的车队和湿漉漉的街景,两道柳眉不觉蹙起。

白蘋递上茶点:娘子仔细雨水打进来,沾湿衣衫。

或许真是我杞人忧天了。

沈玉娇又往窗外看了眼,才合上那条缝隙,坐正身子。

转眼瞧见白蘋递上的糕点,其中一样七白糕,正是裴瑕爱吃的,思绪又不禁飘到远方。

他应当早已出了长安地界。

也不知道外头是否也在下雨,那绵绵无边丝雨,又是否沾湿了裴郎的衣衫。

妙安堂位于南月山北麓,距闻喜县城三十里,因着雨天道路泥泞,直至午时,沈玉娇一行人才到达。

庵堂的主持静慈师太早已携一众比丘尼在外恭候,互相见过礼后,便吩咐一位唤作思贤的小师傅,带沈玉娇等人去庵堂后院安顿。

那是座一进一出的院落,黛瓦黄墙,墙上以赤墨写着卍字和南无阿弥陀佛。

主屋是沈玉娇的住处,左右厢房供婢女歇息。

沈檀越[1],之后您在庵堂中有何需要,尽管交代贫尼便是。思贤小师傅年纪不大,穿着件浅灰色海青,生着一张和善圆脸,虽剃了头发,依旧可见容颜清秀。

沈玉娇与她闲聊几句,才知她是静慈师太收养的女婴之一。

庵堂历任主持都秉承师祖遗志,乐善好施,收养女婴。庵中的师姐妹们,十有八九都是被父母遗弃的,养不活,或者不想养,趁夜丢在山门前,运气不好的被豺狼叼走,运气好的被师父捡去。养到及笄之年,师父会让我们自行抉择,是留在庵堂继续侍奉佛祖,还是下山还俗嫁人……

思贤小师傅性情活泼,摸了摸光脑袋道:我可不想下山,侍奉男人有什么好,侍奉佛祖可以攒功德,没准还能像师祖一样得道升仙呢。

这话一出,直把沈玉娇和几名婢子都逗得捧腹。

待弄清庵堂每日课业、餐食的安排,沈玉娇让白蘋给了小师傅一盒上品的香丸,当做见面礼。

小师傅双手接过那香丸,与沈玉娇道谢,又道:沈檀越一路赶来,定然累了,您先歇息,贫尼去膳堂给您催催斋饭。

有劳小师傅了。

思贤小师傅离去后,白蘋和绿檀等婢便开始收拾院落,沈玉娇站在小院檐下,望着远处青绿山林,细雨成缕,如烟似雾。

许是离了那座处处压抑的深宅大院,她忽然觉得下雨天似乎也没那么烦人。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接下来的连续暴雨给打消。

-

在山间住着的第七日,暴雨依旧如注。

也不知道龙王爷闹的什么脾气,破雨下个没完。

婢子绿檀从膳堂取来午饭,边掸落伞上和身上的雨水,边抱怨着:照这样落下去,屋里晒的衣衫怕是半个月都干不了。

白蘋接过她手中的漆金红木食盒:行了,你快回屋把鞋袜换了吧,娘子这我来伺候。

绿檀也不客气,抹了把额前濡湿的发,拧身回了厢房。

白蘋端着食盒进屋,见自家娘子静坐窗边,手中持笔,一会儿皱眉看向窗外,一会儿低头写写画画,不由轻唤:娘子,您从晨起就坐着,这都两个时辰了,还是先用膳,晚些再画吧。

先放着,我一会儿吃。

沈玉娇看着天边厚厚积攒的乌云间电光闪烁,再看草纸上粗略算出的数目,右边眼皮止不住地跳。

这种不安的感觉,去年圣华塔塌时,她也有过。

细白手指捻起那几页草纸,她又从头到尾看了遍,柳眉更深:照这些时日的降雨量,黄河大坝恐怕危矣。

娘子还是在担心雨势吗?

白蘋缓步上前:虽说这阵子的雨是怪了些,但咱们闻喜离河口远着呢,而且上头有太源三谷两县,又有万华、小梁、贾村十二个乡,各县各乡那么多堤坝拦着,就算发水了,也淹不到我们这的,您还是放宽心吧。

这话虽有理,但沈玉娇总觉不安。

等雨势小些,还是再派人去府中提个醒吧,提前防备一二,聊胜于无。

她放下草纸,起身走向摆着清淡斋饭的桌边,端起瓷碗,看着碗中那颗颗晶莹软糯的粟米,忽又想起一事:暴雨伤稼,城里的米价怕是要大涨了。晚些我去找静慈师太一趟,让她抓紧屯些粮食。

奴婢陪您一块儿去。白蘋说着,走到窗边整理纸墨,她虽不识多少字,但看到纸上画着的堤坝图案,还有一侧标注的那些数目,不禁诧异:娘子还会画工事图呢?

随便画的。沈玉娇心不在焉地应道,我父兄从前都在工部任职,我跟在他们身边耳濡目染,略知些皮毛。

饶是如此,白蘋依旧钦佩:那也很厉害了。

用过午饭,外头的雨依旧没有减小的趋势,沈玉娇心头难安,还是将庵堂外负责护卫的两个侍卫,打发下山,前往裴府送信。

就在她准备披上蓑衣,找静慈师太提醒屯粮之事,思贤小师傅先她一步,冒着大雨急忙寻了过来。

沈檀越,不好了!山下刚传来的消息,黄河决堤,六门陂被冲毁,大水已没过太源三谷两县,正往万荣那边涌去,现下也不知万荣那边能否撑住,万一万荣那边的大堤也守不住……

思贤小师傅脸上的雨水都来不及擦净,急急看向沈玉娇:主持在前头安排防涝事宜,她让我知会您,趁着下山的路还通着,您尽快回府吧。不然再晚一两天,逃灾的流民都往山上窜,鱼龙混杂,指不定要出什么岔子!

沈玉娇万万没想到,午饭前她还在担心黄河决堤之事,短短半个时辰,竟一语成谶。

一旁的白蘋也灰了脸色,懊恼顿足:可是李侍卫和陈侍卫才下山呢,没他们护送,我们怎么回府呀?

绿檀也焦急道:而且现下天色也不早了,赶去县城怕是天都黑了!

话音落下,两婢和思贤小师傅齐齐将目光投向沈玉娇。

沈玉娇唇瓣轻抿,看了眼门外阴沉沉的天气,娇柔嗓音一片沉肃:只能等明日,两位侍卫回山接应了。

思贤小师傅听罢,颔首:那沈檀越你们抓紧收拾箱笼,明日两位侍卫一回来,你们即刻下山。

沈玉娇颔首,又将囤粮之事交代小师傅,小师傅双手合十:这您放心,仓房有施主们捐赠的米粮,撑两月不成问题。

沈玉娇闻言,心下稍安,待小师傅走后,也不再耽误,吩咐婢子们一切从简,尽快收拾。

-

闻喜县城,乌云密布,风潇雨晦。

陈李两位侍卫赶入城内时,城内积水已没过膝头,策马奔至裴府门前,便见门前已停着数十辆马车,府中下人头戴箬笠,身着蓑衣,搬着东西,进进出出,忙个不停。

两位侍卫下马,抓了个小厮一问,才知黄河已决堤,王氏下令,裴氏妇孺老幼即刻转至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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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喜不是还没发水么?怎么这么快就要逃了?侍卫不解。

那小厮也说不出个缘由,只道:夫人这样吩咐,我们做下人的听令就是,哪管那么多!

两侍卫闻言,也不再耽误,直奔院中—

少夫人的叮嘱已没了意义,但府中主子们要逃往洛阳避灾,他们也得请示下,看看对少夫人是个什么安排。

行至院中,王氏已换上轻便衣裳,整装待发。

见到两侍卫前来报信,这才记起南月山上还有个透明人儿似的儿媳妇。她掐了掐眉心,不耐烦道:这有什么好问的,你们赶紧回去,将她接回来。

两侍卫面面相觑,看着外头已然转暗的天色:夫人,现在赶回去?

王氏一噎,低低埋怨了句真是个事精儿,又道:今日这趟她是赶不上了,明日一早,你们快马将她接来。让她跟着二房三房那些姨娘庶女的车队一起,前往洛阳。

说到这,王氏又吩咐身侧嬷嬷:你去二房和崔氏说一声,让她院里的车马明日晚些出发,等一等沈氏。

嬷嬷应诺,随着两位侍卫一起退下。

且说二房院里,听到长房嬷嬷的传话,崔氏恭顺应着:让嫂子放心,我自会安排好。

等嬷嬷一走,三娘子裴彤满脸不悦地从屏风后走出来:她可真是金贵,让两房等她一人。

崔氏乜她:我知你不喜她,但她明日随两房姨娘和庶女们一起走,又碍不着你我,你有什么好气的?

裴彤撇了撇唇,哼道:谁叫她乌鸦嘴!咱们闻喜本来太太平平,十年间没发过大水,她一念叨就发水了,可见她就是个扫把星,专门妨克人!

本来她六月底就要嫁去长安了,现下发了涝灾,举家逃去洛阳,锦绣坊的丝绸布帛都潮得发霉了,谁知还能否如期举行婚仪。

下一个黄道吉日,还要等十月呢!

崔氏忙着安排二房那堆庶务,也顾不上小女儿这点牢骚,摆手催道:你先去马车坐着吧,我和柳姨娘交代两句,也上车了。

裴彤不情不愿应诺,随婢子往前门走去。

行至二门,恰好见到一个下人脚下绊倒,扑通摔进半尺高的积水里,溅了满头满脸的水,又狼狈艰难地爬起。

裴彤眸光陡然一闪,脚步停下,转脸看向自己的贴身婢子秋熳,挑眉道:我若没记错,你和侍卫处一个姓孙的侍卫关系挺好?

秋熳也不知自家娘子怎么忽然问起这事,面露赧色:劳娘子垂问,奴婢和孙二哥……已经在议亲了。

议亲了?裴彤眯了眯眼,又意味深长道:秋熳,你从小在我身边伺候,照理说,你本该随我嫁去长安的……

秋熳一怔,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小心翼翼道:三娘子,奴婢与孙二哥的亲事,先前奴婢的娘已经禀过二夫人,二夫人也将奴婢从陪嫁侍婢里除去了。

我是你的主子,还是我母亲是你的主子?

裴彤慢悠悠转着腕间的翡翠镯子,似笑非笑:我若一定要你陪嫁,你还能不去?

此话一出,秋熳脸色顿时灰白,战战兢兢就要跪下:三娘子,可是奴婢哪里伺候不周……

裴彤一把将她拉起:瞧你吓的,我不过与你开个玩笑。

秋熳却是半点笑不出来,一双眼里含了泪,小心翼翼觑着裴彤。

我是那种棒打鸳鸯的人么?

裴彤拿起帕子,似温柔关切般,擦着秋熳眼角的泪:不过我已习惯了你的伺候,你要嫁人,我还真有些舍不得……这样吧,你帮我个小忙,做成了,我亲自给你备一份厚重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嫁给你那位孙二哥?若是做不成的话……

秋熳诚惶诚恐:娘子…有何事吩咐?

裴彤轻笑,俯身过去,低低耳语。

秋熳脸色陡然变了:三娘子,您这……

小事而已。

裴彤拍拍她的肩,浅笑着转身:我在洛阳,等你佳讯。

这一夜,沈玉娇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大亮,未等到两位侍卫回来,却等来静慈师太。

沈檀越,山下已有他县的流民往城内奔逃,若再耽误,城防关了城门,你怕也无法进城。

静慈师太手持旧佛珠,指着身后一位膀大腰圆的中年比丘尼:志贤会赶马,还会些拳脚功夫,我让她和思贤送你们回府。若你府上侍卫寻来,我让他们一路追你。

洪水尚未至闻喜境内,若叫流民涌进城中,必会造成城中百姓惶恐,关闭城门,并非没可能。

沈玉娇也知情势紧迫,顾不上繁文缛节,朝静慈师太一拜:有劳主持。

静慈师太双手合十:愿佛祖保佑沈檀越和府上一切平安。

八日前,从裴府来时是三辆马车,秩序俨然。

八日后,沈玉娇和四个婢子挤在一辆马车,仓皇离开。

志贤和思贤两位师傅,一人赶马,一人看路,俩人背后藏着一把柴刀一根铁棍。毕竟是一车女眷,若遇到什么歪心思的流民,也能有所防备。

山路已经被连日的雨水泡得泥泞不堪,雨天行路本就艰难,现下路况不佳,马车也愈发颠簸。

有个婢子颠得受不了,还捂着胸口,趴到车沿狠狠吐了。

再次坐回车厢,那婢子脸色发白,畏畏缩缩看向沈玉娇:娘子,奴婢失礼了……

沈玉娇胸口也有些发闷反胃,见那婢子小心翼翼,挤出个宽慰笑意:无碍。

在崎岖山道颠簸了快一个时辰,车门外传来思贤小师傅的声音:沈檀越,咱们到官道了,接下来不会那么颠了。

沈玉娇心弦微松,几位婢子也都暗松口气,心下皆想着,马上就能回去了,等回到府里就万事大吉。

这念头还没起多久,忽的车身猛地一晃——

啊!!

车内一干女眷都没坐稳,撞得东倒西歪。

沈玉娇也险些撞到车板,幸好白蘋及时扶着她:娘子,您还好么?

我没事。沈玉娇扶着鬓发,直身问着外头:出什么事了?

思贤小师傅掀开车帘,探进个光溜溜的脑袋,满脸郁色:大抵是刚才一路颠簸,车辙断了。

这话一出,车内婢子们都急了。

这怎么办啊?

怎的就这么倒霉,早不断晚不断,偏偏这时断了!

这龙王爷真是,就不能发发慈悲消停一会儿,别再落雨了么?

焦虑的情绪在车厢里蔓延,沈玉娇心道这大抵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但事已至此,埋怨也无益,她看向思贤小师傅:你和智贤师傅可会修理车辙?如若不成,只能弃车,走回城里了。

走回去?

都说小家女不如世家婢,裴家这些婢子虽是当奴才的,但能在主子身边伺候的上等丫鬟,也都是穿金戴银,没吃过苦的。

现下听到自家娘子这话,众婢子都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三十里地啊!

这不得从白日走到天黑?十根脚指头都要走出血泡了!

四个婢子齐齐将期待目光投向思贤小师傅,小师傅窘迫摊手:智贤师姐会赶车会砍柴,但修车辙……这个真不会。

那怎么办。绿檀哭丧着一张俏脸:难道真要走回去?人还没回府里,两条腿都要走断了。

沈玉娇也知走回去很辛苦,但当下这个情况,另一个选择——

让智贤师傅回山,再驱辆马车下来,一来一回,至少要耗费两个半时辰。完了再从此处赶回城中,又要两个时辰……

有这功夫,倒不如弃车,走回去算了。

天灾不等人,若是再在此耽误,天黑前回不了城,那才叫麻烦。

沈玉娇说着,身先士卒朝车外钻去,对思贤小师傅道:劳烦给我一套箬帽蓑衣。

思贤小师傅愣了一愣,才脆生生应道:好。

她跳下车,很快从车后拿来一套雨具。

沈玉娇道了声谢,自行穿戴起来。

车内婢子们见主子都换上雨具,一副决意走回去的模样,若是她们还忸怩不下车,倒显得她们这些做奴婢的比主子还娇贵,也纷纷下车。

唯独绿檀磨磨唧唧,不肯下来。

白蘋低低催道,绿檀,你快些。

绿檀看着白蘋那一沾地,就立刻被污泥染脏的绣鞋,生性好洁的她简直嫌弃得头皮发麻,嗔道:你别催我呀。

沈玉娇那边已穿戴齐整,宽大的箬帽和蓑衣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在昏暗光线里依旧明澈的水眸。

她知道自己在府中一向和气,倒纵得这些婢子也当她是个可以随意揉捏的面人儿。

深吸口气,她道:我数十下,再有延误者,就待在马车里,不必回府了。

娘、娘子!绿檀诧异。

十……

九……

八……

女子一贯娇柔的嗓音好似也染上几分雨水的寒凉,待对上那双分外坚定的乌眸,绿檀心尖一颤,再不敢耽误,咬牙下了车。

见最后一个婢子也下了车,沈玉娇暗松口气,刚要与两位小师傅交代,前方忽的传来一阵哒哒疾响。

放眼望去,才见茫茫雨雾中,有两人疾驰而来。

离得近了,众人也认出他们身上的裴府装束,白蘋喜出望外:是陈侍卫和李侍卫回来了!

两位侍卫很快注意到道路边一干女眷,翻身下马,齐齐拜在沈玉娇身前:卑职来迟,还请娘子恕罪。

沈玉娇抬手:两位请起。

定睛再看,才发现两位侍卫里,有张面孔瞧着生,并非之前一直护送的李侍卫。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那脸生的侍卫道:属下孙明,李侍卫昨夜吃坏肚子,腹疼难当,属下替他来接娘子。

沈玉娇恍然,也没再多问,抓紧将车辙断裂之事说了。

陈侍卫略作思索道:现下只能请娘子稍候些时辰,卑职快马上山,换辆马车来。

有马总比徒步上山要强,何况现下有侍卫在旁守着,多等些时辰也无妨。

沈玉娇正要应下,那位孙侍卫却道:卑职离府前,二房三房前往洛阳的车队已整装待发,现下两房人都等着娘子您一人……依卑职所见,娘子既然连箬帽蓑衣都换上了,倒不如随卑职策马赶回,最是省时。

他这话说的不无道理,骑马总是比坐车更快。

只是这些婢子……

沈玉娇扫过她们,白蘋知晓主子心善,忙道:娘子莫要担心,有李侍卫在,奴婢们晚些回府也没什么。倒是您,切莫误了去洛阳的车队。

娘子堂堂宗妇已经沦落到要与姨娘庶女们同行,若是再错过这趟,没准真的就被撂在闻喜,无人过问了。

沈玉娇也知不好让府中久等,再看不远处又一堆厚厚乌云飘来,咬了咬牙:事急从权,只能如此了。

本朝崇文也尚武,长安贵女大都会骑马。

与两位小师傅和李侍卫交代一番,沈玉娇便骑上李侍卫那匹枣红马,随孙侍卫先行离去。

骤雨疾风里,那两道身影如离弦之箭,很快便消失在雨帘里。

-

暴雨如鞭,猛烈落在箬笠上,劈啪作响。

约莫疾行了一炷香,沈玉娇渐渐发现不对劲,她勒紧缰绳,皱眉看向前方密林:孙侍卫,你是否走错了路,这好似不是回城的方向?

孙侍卫并未言语,而是调转马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沈玉娇。

雨水虽模糊视线,沈玉娇依旧能从这沉默的注视里瞧出异样。

暴雨天,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对方还有刀……

沈玉娇心下惊恐又难以置信,裴府的侍卫都是家生子,祖祖辈辈、拖家带口都仰赖着河东裴氏而活,若有一人叛主,那便是全家连坐——

是以沈玉娇从未想过,裴府的侍卫,竟会胆大包天到叛主!

孙侍卫,你这是什么意思?细白手指攥紧缰绳,沈玉娇尽量保持着冷静,明眸直视对立之人:我乃裴氏宗妇,你岂敢放肆!

孙侍卫两道浓眉拧起,粗声粗气道:娘子,卑职无意冒犯你,只是迫不得已,奉命行事。

沉吟片刻,他从靴中抽出一柄匕首,驱马到沈玉娇身旁:与其让卑职动手,污了娘子的手。不如你下马,自行了断吧。

沈玉娇听他所言,再看他手中匕首,面色大变,愕然看他:奉命行事?奉谁的命?

孙侍卫偏头,避开那双无辜惊愕的眼眸,低声道:事已至此,娘子问这些还有何意义?您只需知道,裴府有人盼着您死,便是卑职今日不杀您,您回府也落不到好!

见那箬笠下的小脸霎时雪白,孙侍卫也有些不忍,叹息劝道:您是读过书的,应当知晓,德不配位,必有殃灾。您这宗妇之位,明里暗里,可碍了不知多少人的眼啊!

德不配位,必有殃灾。

这八个字犹如当头棒喝,重重敲在沈玉娇心头——

她自然知晓,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嫁入裴氏属实高攀,原以为低调容忍、贤德大度,能换来一方容身之地。

万万没想到,裴府中人如此恨她,竟将她视作眼中钉心尖刺,欲处之而后快!

娘子,你莫要恨我,要恨就恨……孙侍卫也知晓这位宗妇的悲惨身世,又叹一声:要恨就恨老天无眼,让你家道中落,无人可依……

沈玉娇仍沉陷于裴家有人杀她的震惊之中,迟迟回不过神。

孙侍卫在旁耐心等了好一会儿,见雨势越大,终是没忍住,说了句卑职冒犯,一把将她从马背撤了下来。

猝不及防被拽,沈玉娇险些跌入泥里,头上的箬笠也啪嗒落地。

没了遮挡,她发髻凌乱,冰凉雨水暴虐拍打在她本就雪白的脸庞,愈发显得狼狈。

孙侍卫那边已然抽了匕首,朝她走近:既然娘子下不了手,那卑职就送您一程。

锋利匕首在雨水里泛起泠泠白光,沈玉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但也仅仅一步。

理智告诉她,这种情况,想从一个拳脚了得的侍卫手中逃离,毫无可能。

而多年教养和尊严,又让她做不出跪地乞饶的姿态。

诸般情绪在胸腔激荡,在那锋利刀尖即将伸向脖颈时,她掐紧手指,仰起脖子,眸光坚定:赴死可以,但你能否让我死得明白,到底是谁要害我!

哪怕她的鬓发和脸庞都被雨水淋得凌乱,那柔婉眉眼间的坚韧不屈,仍叫孙侍卫心头一凛。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面对刀尖,竟有这般冷静不迫的气度。

何况,她是这样无辜、善良、温柔。

方才山头分别时,她还不忘交代李侍卫好好照顾那些婢子,就连对那两个小尼姑,也是客气有礼,毫无轻慢。

再想府中那个三娘子,心若蛇蝎,骄纵蛮横……

凭什么好人就得惨死,那等恶人就能逍遥法外,高枕无忧?

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纤细脖颈,孙侍卫磨齿凿牙,几番挣扎,那举着匕首的手,终是放下——

娘子,你走吧。

沈玉娇都感受到匕尖贴到肌肤的冰凉刺痛,陡然听到这句话,恍若做梦般。

你……你肯放过我?

卑职虽是下人,却也明是非、知善恶。

孙侍卫面容严肃,朝后退了两步,朝沈玉娇躬身一拜:卑职虽不杀你,但这裴府,你也不能回了。

沈玉娇看着上一刻还要杀自己,下一刻又朝自己行礼的带刀侍卫,眸光遽然闪动。

静了几息,她哑声开口:我知道的。你愿饶我一命,我也不会恩将仇报,让你无法回去交差。何况……

她被雨水淋得冰凉的嘴唇扯出一抹苦笑:已知府中有人不容我,我再回去,岂非自投罗网?

裴瑕不在府中,难道她能指望王氏给她撑腰做主?

或许要杀她的,正是王氏。

这念头一起,沈玉娇越想越觉得可能,毕竟不久前李侍卫还提起,是王氏吩咐他们今日来接。

是了。

整个裴家,除了王氏,还有谁能叫守卫如此听话?又有谁能比王氏,更怨恨她占了宗妇之位。

一切想明白后,沈玉娇从身到心感到一阵刺骨冷意,那 阴寒冷意直冻得她骨头缝都打颤。

堂堂琅琊王氏嫡女、裴氏夫人,自小也是学诗书、习礼仪,怎会卑鄙狭隘到如此地步?

所谓王氏女,也不过如此!

沈玉娇为自己摊上这么个婆母而悲哀,亦为裴瑕从这么个妇人腹中出来而悲哀,心灰意冷之际,天边一道惊雷响起。

她吓了一跳,马儿也惊得抬蹄嘶鸣。

趁着天还没黑,娘子快逃吧。

孙侍卫将那把匕首递给沈玉娇:这把匕首您收着,许能用上。

沈玉娇看着那把匕首,问他:要杀我的,是夫人吗?

孙侍卫惊了一跳,却不敢答,只避开她的视线:娘子莫问了,除非你能找到郎君撑腰,否则你就算知道,也奈她不何。

他未过门的妻子还在三娘子身边伺候。

尽管他并不觉得在这混乱世道,沈玉娇一个弱女子能活着走出这片林子,或是等到裴瑕归来。但万一老天怜她,命不该绝,她卷土重来了呢。

届时三娘子知晓是他出卖她,那等毒妇必不会放过他和秋熳。

思及此处,孙侍卫冷下心肠,将匕首塞在沈玉娇手中:等娘子能自保时,再考虑这些吧。

说罢,他转过身,抽刀朝李侍卫那匹马,狠狠捅了两刀。

咴——

马儿立刻鲜血迸溅,洒了孙侍卫一身,又嘶鸣着朝远处飞奔而去。

不等沈玉娇从这血腥场面反应过来,孙侍卫翻身上马,朝她拱手一拜:娘子保重,愿您能平安等到郎君归来。

苍茫天地间,暴雨滂沱,电闪雷鸣。

身无分文的沈玉娇手持匕首,站在原地,望着那远去的身影,一阵前所未有的孤寂与茫然从心头涌遍全身。

可悲的是,她甚至连哭都不知该从何哭起。

三日后,洛阳,裴宅。

此处府邸原是裴瑕之父裴茂当年任洛阳郡守的旧宅,后来裴茂病逝,王氏便带着五岁幼子回了闻喜老家,这宅子便由几名老仆打理着。每逢秋日,王氏会回来小住一两月,追忆亡夫与往昔岁月。

只是往年都是香车宝马从从容容地来,今年却是轻装简行急慌慌来逃灾。

载着二房三房那些姨娘庶女的车队甫一到达,二房柳姨娘就领着孙李两位侍卫,火急火燎赶到崔氏面。

待听到沈玉娇下落不明,崔氏险些从椅上摔跤,脸都白了:遇见流匪,惊马跑了?你们这群蠢货,连接个人都接不来,府里养你们有什么用!

柳姨娘缩着肩膀站在一旁,唯唯诺诺道:娘子,妾身可是听了您的吩咐,老实在府里等了的。

言下之意,这事怪不着她。

跪在地上的两位侍卫,俯首叩地:还请二夫人明鉴,林中突遇流匪,他们七八号人,卑职已竭力应战,然双拳实在难敌众手,娘子的马又惊跑了。卑职寻到天黑,也没寻到娘子身影,也不知她是逃出生天,还是……

孙侍卫嗓音透着悲恸:已落入流匪手中,生死不明。

崔氏听得此言,再看孙侍卫带来的那件血衣,心下凉了大半截。

沈玉娇要是死了,反倒好了。

倘若没死,一个容貌昳丽的弱女子,落入流匪手中……那还不如死了!

柳姨娘见崔氏迟迟不语,心下惴惴,轻唤道:娘子,这事……可要和大夫人禀报一声?

禀报,当然要禀报。

可该如何禀报……

毕竟王氏离府前,可是将接人的差事交给她安排的。

就在崔氏心焦意乱时,门外婢子禀报:三娘子来了。

崔氏正烦闷着,见裴彤一袭鲜亮的石榴裙晃到眼前,语气也有些不耐:你不在屋里待着,跑来这做什么?秋熳,扶你家娘子回去,别在这儿裹乱。

母亲,您这是怎么了?裴彤软着嗓音,走到崔氏身边:谁招您不快了?

崔氏沉脸不语。

裴彤慢悠悠往下扫了眼,待看到孙侍卫手边放着的那件血衣,以及柳姨娘那副有苦难言的憋屈模样,眼底掠过一抹了然。

看来这桩差事,是办成了。

她尽量压下嘴角弧度,故作惊讶地叫出声:啊呀,这是出什么事了?柳姨娘,你来说说。

柳姨娘觑了崔氏一眼,见她并未阻拦,这才将事情经过又说了一遍。

裴彤满脸诧异,少倾,摇头叹气:没想到阿嫂竟遇到这种祸事,真是……唉,时运不济。

话音落下,察觉到崔氏落在脸上的打量目光,裴彤眼波轻闪,忙挽住崔氏的手:母亲,这样大的事,得赶紧和伯母禀报才是。

崔氏拧着眉头:你伯母将此事嘱托给我,现下人没带回来,我哪有颜面去见她?

对王氏这位长房长嫂,崔氏是打心眼里敬畏,这会儿王氏交代的事没办成,她真是寻死的心都有。

裴彤却不以为意:这怎么能怪您?您交代两房的车马等阿嫂,难道柳姨娘没等么?府上难道没安排侍卫一早去接么?谁也不知车辙会坏,路上又遇流匪……要我说,时也命也,老天爷该她命中有此一劫,又怎能怪到旁人?

一旁的柳姨娘闻言,忙不迭附和:是是是,三娘子说得极是,要怪就那伙天煞的流匪,实在怪不到我们二房啊。

崔氏抓着黄花梨木的交椅扶手,一张容长脸紧皱着,愈发显得严肃刻薄。

良久,她才叹道:这样大的事,瞒也瞒不住,还是早些告知夫人,看她有何对策罢。

她扫过柳姨娘以及地上跪着的两位侍卫:你们跟着我一道去夫人院里,刚才与我交代的话,再事无巨细和夫人交代一遍!

是……柳姨娘和两位侍卫战战兢兢应道。

崔氏提步朝外,见裴彤也跟上来,不禁蹙眉:这儿哪有你的事,回屋待着去。

裴彤眼珠转了转,撒着娇上前:母亲,您就让我一块儿去吧,若是伯母要怪您,女儿也能帮您说两句好话嘛。

崔氏迟疑片刻,终是抵不过裴彤撒娇卖痴,还是将人带上了。

二房一干人乌泱泱赶去正院时,王氏尚在午憩。

被嬷嬷唤醒时,她支着昏涨的额头,心头还萦着几分不虞。

待梳妆换衣,端坐堂前,听到崔氏等人将沈玉娇落难之事说了,那点混沌困意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惊愕。

堂堂裴氏宗妇,路遇流匪,下落不明?

废物,你们这群吃干饭的废物!

上好的汝窑杯盏狠狠砸在团花地毯上,迸开的瓷片四分五裂,吓得屋内其他婢女和柳姨娘连忙跪下,齐齐呼道:夫人恕罪。

到底是主持中馈多年的主母,王氏发起怒来,威严沉重,不容小觑。

崔氏也吓得膝盖发软,要不是裴彤扶着她,她怕是也忍不住跪下。强压下心头惧意,崔氏小声问道:阿嫂,现下……现下该怎么办?

王氏冷冷瞥了她一眼,并未言语,而是睇向地上那两个侍卫,尤其是孙侍卫:你,抬起头来。

孙侍卫背脊发僵地抬起头:夫…夫人……

王氏眯眸,凝了他片刻,忽而扭脸问身侧嬷嬷:前几日,从南月山回来复命的两人之中,可有他?

此话一出,孙侍卫面色发青,下意识往裴彤那边瞄了眼。

裴彤也屏住呼吸,面上极力维持着不动声色。

长房嬷嬷看了孙侍卫好几眼,摇头:上回来复命的,不是这个。

回夫人,先前奉命接应娘子的陈雄,吃坏了肚子,突发腹痛,是以让卑职替了他。孙侍卫惶恐答道。

突发腹痛?王氏一双凤眸眯得更深:早不吃坏,晚不吃坏,偏偏那档口吃坏肚子?

霎时间,屋内气氛变得僵凝。

王氏定定盯着孙侍卫,见他闪烁其词,眼神又直往崔氏母女那边瞥去。

她长在世家深宅,又把持中馈多年,什么鬼蜮伎俩没见过,登时猜到必有内情——

你们都退下。

王氏给身侧嬷嬷一个眼色,又看向崔氏母女,神情冷淡:你们留下。

崔氏母女身形顿住,尤其是裴彤,在王氏那双冰雪般冷冽的注视下,犹如照妖镜下无处遁形的妖精,从里到外看得彻底。

难道……伯母知道了什么?

裴彤心跳猛烈,挽着崔氏的手也不禁收紧,直勒得崔氏皱眉,低头唤她:彤儿?

裴彤陡然恍神,挤出一抹笑:没…没事。

长房嬷嬷很快带着其他人退下,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厅堂,顿时清冷阒静。

那份好似格外漫长的静谧让裴彤如芒在背,到底没忍住,佯装迷惘唤道:伯母,可要派人再回闻喜找一找?万一能找回来……

找回来?你不是盼着她死在外头么。

见裴彤勃然变了的脸色,王氏冷笑,凤眸如矩般乜向她:彤儿,我竟不知你如此心狠手辣,胆大包天!

嫂子,您这是什么意思?崔氏脸色灰白:这和我家彤儿有什么关系?

伯母。裴彤也委屈低唤:您是否误会了彤儿……

王氏眉眼间讥讽更甚,而后抬手重重拍了下桌子: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是要将那个孙侍卫叫进来,当着你们娘俩的面盘问个清楚吗!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裴彤知道再要装傻,无疑是火烧浇油,叫王氏更怒。

王氏既屏退旁人才来质问,说明她还是顾及情分,给她留了几分面子的。

心思飞快转了几转,裴彤当即跪在王氏面前,含泪仰脸:伯母消消气,是彤儿不对,指使孙明害了那沈玉娇……可是彤儿这样做,都是为了伯母、为了六哥、为了咱们裴氏啊!

一旁的崔氏已被自家女儿这番话给震懵了:彤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上座的王氏则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居高临下睥睨着哭得梨花带雨的裴彤,冷嗤一声:你心黑手辣害了沈氏,现下反过来说是为了我和你六哥,为了裴氏?实在是荒谬!

裴彤却是一脸悲愤不甘,扯着王氏的裙摆,含泪哽咽道:难道伯母真的愿意让那样一个罪臣之女做您的儿媳,做我们河东裴氏的宗妇吗?

见王氏神情微凝,裴彤受到鼓舞般接着道:六哥是何等人才,以他的仪表才华,长安城哪家贵女求不到?莫说世家公卿,便是郡主公主,也不在话下!年初王郎来府里拜见您,您是亲耳听到的,他说六哥那篇《山间杂记》风靡长安,不单单是郎君们喜欢,就连贵女们也都争相拜读。他还说寿安公主殿下仰慕六哥才华许久,六哥所作诗集,她爱不释手,还当众放言‘要论才高举世者,非河东裴郎莫属’……这是何等的赞誉!

寿安殿下年方二八,尚未婚配,她又是二殿下的胞妹。此番六哥随二殿下出征平叛,若能大胜归来,圣上定有嘉奖……若是圣上知晓六哥年纪轻轻成了鳏夫,没准能给六哥赐下一门好婚事……

说到此处,裴彤双眼发光,热切望向王氏:哪怕不能尚公主,随便哪个新妇,家世都强过那沈玉娇百倍千倍!伯母,六哥注定是要在朝堂有番大作为的,若能有个贤内助和得力的岳家,岂不是如虎添翼,锦上添花?

这番话字字句句,皆叩进王氏的心坎里。

她自是盼着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能带领裴氏全族更为煊赫,而那沈氏女,于裴瑕而言,就是块污点——

倘若裴瑕入仕为官,朝中同僚见他娶了个罪臣之女,面上不说,背后必然耻笑。

且那沈徽营造的圣华塔,是给先太后庆贺冥诞的,皇帝一片孝心塌成废墟,心头难保不怨。若是见到裴瑕,想到他的妻子就是那沈徽之女,没准连带着看裴瑕也不顺眼……

王氏越想越觉得,是那沈氏女福薄,嫁进了裴家又怎样,坐不稳宗妇之位,无法服众,又怪得了谁。

她沉吟不语,裴彤心知这把自己是赌对了,抹了把眼泪,委屈道:彤儿身为裴家女,自然一心以家族利益为重。伯母又一向待彤儿不薄,彤儿这才想着,您仁慈宽厚下不了手,那干脆就让我来当这恶人,替您解决那个麻烦……倘若伯母要怪罪,那彤儿也认了,彤儿给您磕头赔罪……

她说着,真就砰砰砰地朝地上磕起来。

崔氏这会儿也回过神,虽觉女儿此事做得太过狠辣,但到底心疼女儿,也连忙跪在王氏面前,哭着哀求:嫂子,彤儿这孩子是您看着长大的,她虽行事鲁莽了些,可她一颗心是向着您、向着裴氏的啊。总归现下六郎在外,不知这些事,您就当沈氏是死在了流匪手下,睁一只眼闭只眼将此事揭过吧……

见王氏仍是不语,崔氏又泪眼汪汪提醒道:彤儿到底是我们裴氏的娘子,又与您的内侄儿即将成婚,说到底咱们才是一家人,又何必为了个沈氏,自家生出龃龉……况且日后六郎若真能尚公主,您当上公主的婆母,成了皇亲国戚,那可是光耀门楣的喜事!这小小沈氏女,又算得了什么?

二房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地哭求,直吵得王氏额心涨痛。

良久,她皱眉斥道:行了,都住嘴!

崔氏母女霎时噤声。

王氏长指轻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半晌才停下。

事已至此……她沉着脸道:无论她现下是死是活,也只能当她是死了。

崔氏和裴彤即刻也明白了王氏的意思。

一个妇人孤身流落在外,便是寻回来,也不清白了,断然不能再担任这个宗妇,否则裴氏女眷的名声都要被她拖累,整个河东裴氏都面上无光。

又一阵沉吟后,王氏厉色看向跪地的母女俩:这件事你们俩给我烂在肚子里,以后无论谁问起,那沈氏都是被流匪追杀,坠河而亡,你们可记清楚了?

崔氏和裴彤对视一眼,连忙颔首:是是是,记清楚了!

虽说王氏愿意将此事揭过,但对裴彤这次的胆大妄为也深有不满,严令崔氏将裴彤带回去禁足,并罚抄百篇《裴氏家规》,以示惩戒。

待到崔氏母女退下,长房嬷嬷垂首入内。

她跟在王氏几十年,王氏有事也不瞒她,冷着脸将裴彤的作为说了。

那嬷嬷早先也猜出几分,现下亲耳听到,仍觉骇人:没想到三娘子年纪轻轻,竟如此狠辣。不过她此番出手,也算替夫人您除了块心病。

我之前也是小瞧了她。王氏哼道:原以为她就是脾气娇蛮些,未曾想到却是个心大的。

嬷嬷绕到王氏身后,替她捶背:她也是为了您,为了裴氏……

她那些鬼话,你也信?

王氏冷笑一声:她是为了她那未来夫婿呢。呵,人还没嫁过去,就开始为日后盘算了。

嬷嬷不解,王氏启唇淡淡道:我那内侄儿,是二殿下的伴读,现下亦在吏部当值。

如今长安城里,二殿下和三殿下分庭抗礼,若是二殿下能得裴瑕辅佐,更是如虎添翼——

待他日二殿下御极,裴彤的夫婿王焕闻作为二殿下的嫡脉近臣,还愁没有锦绣前程?

嬷嬷低头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弄清裴彤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愈发感慨:未料二爷和二夫人那对没头脑的蠢货,竟生出个满是心眼子的女儿。

王氏扯唇:只要她心向着裴氏和王氏,不怕她心眼子多。但日后她的动向,还是得多盯着些,以防她又做出什么胆大包天之事。

嬷嬷应了声,稍顿,又问:那沈氏娘子……

想到沈氏,王氏心间也一阵复杂。

照说除了这块心病,她应当高兴。但想到沈氏平日做小伏低,安分乖觉,又觉得年纪轻轻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是有几分惋惜。

看来如崔氏所说,她命苦福薄,没有享福的命。王氏摆摆手,叹道:日后守真身居高位,有了权柄,我也不拦着他替沈家翻案,或是将她父兄调离岭南……也不枉她和守真夫妻一场了。

-

洛阳城外,愁云惨淡,大批衣衫褴褛的流民拖家带口,艰难而缓慢地朝城门走去。

流民队伍里,有一户男人拖着辆破旧板车,车上除了一堆打着补丁的包袱,便坐着位瘦小的老妇和一位大肚孕妇,而在板车后,有一身形瘦小,穿着粗布短打的小郎君,正咬着牙,吭哧吭哧在后面推车。

车上那白发老妇时不时回头,看向那矮小的郎君:你能成不?不成的话,就别推了。

能成,能成!脸上抹着煤炭的小郎君急急应着,一双水洗般的明眸满是恳切:老菩萨莫要担心,我就是瞧着瘦,力气很足的。

陶老太闻言,叹了口气,心道你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能有什么力气,不过是怕自家将她撂下,这才咬紧牙关,硬是从闻喜一路推车到洛阳。

想起十日前,刚在官道遇上这小娘子,她犹如一只雨雾里迷失的小鹿,站在官道上失魂落魄。

那时天色昏朦,自家大郎还当是见了鬼,差点拿棍 子上前冲打她。

等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个涂满污泥的小娘子。

她紧紧握着一把匕首,满脸警惕,后来大抵是瞧见车上有老妇和孕妇,这才放下戒备,说是从东阳乡逃难来的,和家人失散了。

见她可怜,陶老太予了她一块饼子。

没想到这小娘子吃了饼,就一直跟在他们车后,像个小尾巴似的,再也甩不脱。

后来只要车一停下,这小娘子主动上前,又是替陶老太和陶家媳妇捶背捏腿,又是替陶大郎推车搬行李,手脚勤快,嘴巴又甜,渐渐地,陶家也就默许让她跟着一起逃荒。

左右这小娘子吃得不多,每天两块饼子就打发了。

为了行路方便,这小娘子换上陶大郎的旧衣,又戴起帽子,抹黑了脸,扮作小郎君的模样。

一路上有人问起,就说她是陶大郎的弟弟,陶玉郎。

现下这一家人辛苦跋涉而来,眼见洛阳城门就在不远,却见一队声势浩荡的仪仗吹吹打打地迎面而来。

沉沉乌云之下,白幡飘扬,哀声不断,是在治丧。

那冗长队伍和隆重排场,一看就非富即贵,逃荒的百姓们纷纷退到两边,自觉给这家让出道来。

这是城内哪家办丧事啊?这么大的排场?

不知道啊,瞧着这仪仗,不是官家就是富户……

哎呀,那旗上飘的可是裴字?

瞧着好像是,也不知是哪个裴家。

百姓们小声议论着,等到那送丧的队伍近了,有人壮着胆子,问着队尾那些打杂的:这是府上哪位过世了?

打杂的小厮腰系缟色带子,面上却无半分丧事的悲哀:是我们府上的少夫人,唉,命不好,逃荒的时候遇上流匪,不慎坠入河里没了。

又打听了几句,得知是河东裴氏的少夫人,去岁刚成婚,今年就死于非命,道路两旁的百姓也唏嘘不已。

可真是红颜薄命,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祸事?

我先前听说过,她原本也是官家小姐,后来家里遭了难,裴家宗子也不嫌弃她,还是将她迎进门了。

竟还有这事?啧,看来真是个压不住福的。

不过这裴家可真是高义,如今世道这么乱,竟然还给她风光大葬。

可不是吗?刚才那小哥不是说了,这是要葬去邙山呢。邙山可是块风水宝地,葬得都是些帝王将相、世家大族咧!

陶大郎站在旁边听了一耳朵,也点头附和:可不是嘛,像我们这些贱民,死后能有一口薄棺,就已是幸事了。

陶家媳妇翠兰听得这话,忙瞪了眼自家郎君:呸呸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作甚。

陶大郎惧内,讪笑一下,顺着媳妇的意思,扭头连呸三声。

翠兰这才满意,转过脸见沈玉娇神色怔怔地盯着那远去的丧仪队伍,皱了皱眉,轻唤着:玉郎,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你还抻长个脖子巴巴地看?快别看了,莫沾了晦气!

晦气么。

沈玉娇双眼放空,心下也缺了块似的,空空荡荡,阵阵发寒。

那口华丽的雕花楠木棺材里装的是河东裴氏的少夫人,那此刻站在路边的自己,又是谁呢?

哀乐渐行渐远,沈玉娇踩着散落一地的白色纸钱,行尸走肉般推着板车朝城门走去。

十日前被撂在林间时,她心头还残留着一丝侥幸,或许此事与王氏无关,而是族中其他人所为。

然而今日亲眼看到这场仓促又隆重的丧仪,那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殆尽——

若非王氏同意,怎会才短短十日,就迫不及待对外宣称裴氏宗妇已殁。

那棺材里装着的到底是不是她沈玉娇,王氏难道真认不出?

无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盼着她真死了吧。

若说在这之前,沈玉娇还想着逃去淮南寻裴瑕,毕竟以那人公正不阿、是非分明的性情,知晓她被奸人所害,定会替她做主,严惩恶人。

可现下确定王氏就是幕后黑手,沈玉娇忽然迷茫了。

真的要去找裴瑕么?

他是君子不错,可孝与义两相抉择,他会为了这个才相处半年的妻子,去忤逆生他养他的母亲吗?

就算他真的为了她忤逆王氏,夫妻间隔着这样一层龃龉,还能当做若无其事,相敬如宾么?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一个被婆母厌弃、又惹得丈夫忤逆婆母的妇人,又有何颜面继续当裴氏宗妇,日后又该如何在裴氏自处?

种种忧虑如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线,叫沈玉娇眼酸鼻涩,心力交瘁。

然而,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她这边本就茫然无措,好不容易随着一干难民走到洛阳城门,司阍官兵[2]便手持长矛,拦在城门前宣告:郡守有令,非洛阳籍贯不可入内。有进城投亲者,需城内亲属持所在里坊坊长出具的探亲令,亲自来城门领人!未有亲属者,速速离去,莫要在城门前徘徊聚众,违者以扰乱治安之罪,杖二十,罚银二钱!

话音方落,从各乡县逃来的百姓都炸开了锅。

这儿不让进,那儿也不让进,我们难道不是大梁的子民么?你们这群当官的只知关门自保,将我们这些百姓视作猪狗草芥,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天理了!

就是啊,要不是家乡被水淹了,俺们何至于背井离乡,来到外地求活路!

大老爷,求求你们行行好,让我们进去吧!我爹还病着,赶着进城抓药吃哩!

是啊,我们全家五口,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求求你们,让我们进去买些吃食,给个活路吧……

城门前的流民们身形岣嵝,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上都写满哀求。

那些司阍官兵也有所动容,但想到上峰的命令,仍是握紧手中长矛,冷声道:上令不可违,在城内有亲属的,速速去一旁登记,等着亲属来认领。没有亲属的,赶紧去别处,莫要在此聚集!

流民们闻言,面面相觑,皆不舍得离去。

有一个汉子脾气暴,红着眼睛冲上前去:我跟你们这些不讲理的狗官拼了!

还没冲过去,就被长矛扎穿大腿,顿时惨叫一声,重倒在地。

为首官兵冷着脸,朝其他百姓厉声道:违令擅闯城门者,下场犹如此人!

爹爹!

大郎——!

大汉的家眷,一位瘦小妇人和两个半大的孩子,哭喊着扑上前。

沈玉娇看着那妻哭儿喊的场面,恍然回到去年初秋,押送的官兵欺辱她的嫂嫂,那时她也是这般无助地呼喊。

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眼泪最是无益。

眨了眨干涩的眼眶,她问板车前头的陶大郎:大哥,现下该怎么办?

陶大郎也是满脸愁容,再看车上的老娘和孕妻,他是家中唯一男丁,万万不敢冒险冲关。

小郎君,你在洛阳城里可有亲友?他问。

沈玉娇怔了一瞬,摇头:没有。

那城内的哪是亲友,分明都是盼着她死的蛇蝎豺狼。

唉,你也没亲友,我们也没有……陶大郎望向眼前那座高大巍峨的洛阳城门,疲倦眼中写满无奈:只能继续往前逃,看哪座城池愿意给我们这些难民一方容身之所了。

谁叫老天爷不开眼,偏让他们无家可归了呢。

当日夜里,在野外和其他流民聚在一起烤火时,沈玉娇看着陶大郎摸着翠兰的肚子,夫妻俩苦中作乐聊起孩子降生后的事,不由想到自家兄嫂。

年初岭南来信,兄长在信上说阿嫂生了个胖小子,取名为文瑾,和侄女文瑜,凑一对瑾瑜。

算算日子,小侄儿现下也有半岁了,不知道他长得像兄长,还是更像嫂嫂。

阿瑜那爱哭的小女娃,在那偏远潮湿的岭南可还会哭闹?

还有父亲和母亲,他们身体如何?

家书上他们都说一切安好,可沈玉娇知道他们的脾性,定是报喜不报忧。

尽管有裴瑕上下打点,但他们到底是服役的罪奴,又能过得多轻松呢?

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沈玉娇抱膝坐在火堆前,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真的好想家,好想父亲母亲、阿兄阿嫂……

忽的,一个大饼颤巍巍递到眼前,火光下照得黄澄澄的,看上去格外香酥。

沈玉娇微怔,抬眼望去,就见陶老太那张皱巴巴的脸庞在火光下泛着暖色:孩子,想家了?

不等她答,陶老太将那饼往她眼前送了送:吃吧。

老菩萨……沈玉娇吸了吸鼻子,嗓音微哽:可我…我白天已经吃过两个,不能再吃了。

嗐,何必计较那么多。

陶老太见她如此实诚,轻笑道:吃吧吃吧,肚子吃饱了,心就没那么空,也不会难过了。

看着那块不由分说塞在手中的烙饼,沈玉娇心头五味杂陈。

十日前被人用匕首抵着喉咙时,她都未曾掉过一滴泪,现下低着头,咬了第一口饼,晶莹的泪珠儿不受控制啪嗒就落了下来。

哎唷,吃个饼怎么就哭了呢?陶老太忙拍着她的肩:乖儿莫哭,这么晚哭,当心把狼招来。

听到这哄孩子般的口吻,沈玉娇心头既暖又酸涩,抬袖抹了把眼泪,她抽噎道:老菩萨莫担心,我只是……只是觉得这个饼,太好吃了……

陶老太望着眼前这张虽然涂了煤灰,却依旧能瞧出秀丽轮廓的小脸,初见时她那穿戴和绣鞋,就知她是个富贵人家出身的小娘子。

想来和家里走散之前,也是被家里人千娇万宠的,什么珍馐美食没吃过?如今吃一块粗面烙的饼子,都能欢喜地落下泪来,真是可怜见的。

既然觉得好吃,那就把它吃光。陶老太怜惜望着她:咱们能遇上,也是缘分一场,吃几块饼子不妨事的。

沈玉娇强忍着泪意,朝陶老太笑:多谢老菩萨。

陶老太被这一声声老菩萨叫得也绽开笑颜:你这小嘴甜的,我猜你家长辈肯定很疼你。

她这样说,又叫沈玉娇想起前些年逝去的祖父母。

两位长辈待她说是如珠如宝也不为过,她至今还记得幼时,身为丞相的祖父,在外公正严明,不苟言笑,回到家中,就笑着把她背起,喊着:带我们娇娇儿骑大马咯!

忆起往事,沈玉娇眸底也泛起脉脉暖色,轻声应道:是,我家长辈都蔼然可亲,很是疼我。

一旁的翠兰好奇问:小玉郎,那你别处还有亲戚吗?

沈玉娇拿着饼,噎了下。

陶老太和陶大郎见状,都朝翠兰皱眉:问这个做什么?

翠兰也意识到这话好似有点甩开她的意思,忙红着脸摆手:小玉郎,你别多想,我就是随口问问,随口问问……

沈玉娇也知自己不能一辈子赖着陶家人,何况,在这世上她还有亲人尚存。

捏着那块饼,她眸光清明,莞尔浅笑:我有至亲在岭南,我打算去那寻他们。

她想通了,与其去找裴瑕,陷他于孝义两难全的窘境,倒不如忘记前尘往事,就当那个嫁入裴家的沈氏玉娘真的死了。

用她一条命,还裴瑕对她、对她家人的那些恩,从此夫妻两别,再不相欠!

想明白这点,她忽觉心胸豁然,拨云睹日般,不再那么阴暗茫然。

陶家人则是惊愕:岭南?那可是个虫瘴横生的地方,何况那儿距咱们这可有千里之遥!

纵是有千里之遥,家人在那,又有何惧。

沈玉娇朝陶家人露出个豁达笑容: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1]

陶家人皆是大字不识的平民,自也不懂她这句诗,但见她提起家人那满眼灿烂笑意,也都能理解,毕竟还有什么比和家人团聚更重要的事呢?

行,那你随我们南下。若是我们寻到地方安定下来,还有富余,就给你备些干粮清水……

陶大郎望向沈玉娇,言语间满是一位兄长对小妹的关切:再之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一个人走了!

-

五百里外,淮南地界。

朝廷军与叛贼张英的军队,隔着一条烟波浩渺的淮河,遥遥对望。

夜色笼罩下的军营,燃起一簇簇篝火,士兵们围坐在火边,喝酒吃肉,谈天说笑。

裴瑕坐在河边,一袭白袍,哪怕独处,坐姿仍是端正,肩背笔挺,风姿卓然。

二皇子司马缙寻来时,就见河边那年轻郎君宛若才落凡尘的谪仙人,月色和火光交相辉映,洒落他的袍袖,而他只静静望着眼前波涛流动的河水,漆黑的眸光幽远深邃,让人捉摸不透。

司马缙本无意惊扰,但才走两步,那人便回首看来。

二殿下。裴瑕起身行礼。

坐下坐下。司马缙忙抬手示意:此处又无外人,守真不必多礼。

饶是这样说了,裴瑕仍是行了挹礼,神色平淡:殿下寻臣有事?

并无要事。司马缙走上前,他生在皇家,自有一派天家气度,但看向裴瑕的目光却是格外和气:只是没在帐中见到你,一问副将,才知你来河边了。

行至身畔,他看了身侧这位清贵端方的贤才两眼,才缓声问:守真瞧着似有心事?

裴瑕薄唇轻抿,并未立刻作答,倒是广袖之下的长指不觉拢紧,将掌心那块平安玉扣攥得更紧。

须臾,才淡声道:有劳殿下挂怀,许是帐中酒气太重,忽觉有些胸闷,便出来透口气。

司马缙听他所言,一脸了然道:我知守真是克己守礼的君子,或许看不惯帐中那些粗野的将军们饮酒狎妓,但将士们白日在刀尖舔血,夜里放纵些也是人之常情。

提起帐中那些寻欢作乐的场面,裴瑕浓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下。

不过很快,又恢复一贯淡漠:殿下所言,臣知晓。

司马缙若有所思看他一眼,刚想与他聊些朝堂之事,还未开口,忽然有探子匆匆跑来:殿下!急报,急报!

那传信的探子千里奔袭,连口水都没喝,直接单膝跪地,于司马缙身前呈上书简:长安十万火急信函,请殿下速览。

此时传来急报,河边二人皆是一凛。

司马缙急急拆了那书简,待看完信上所言,两道浓眉皱成死结般。

裴瑕唤道:殿下?

黄河水患,堤决堰破,良田覆灭,流民不计其数。司马缙神色肃穆,边说边将那书简递给裴瑕,户部已从国库拨银万两赈灾,后续可能还要不少银钱修建堤坝、恢复民生,是以军费吃紧,父皇命我们速战速决,不可再作拖延。

裴瑕看着信中所书,清阔眉宇也沉下来。

父皇远在长安,压根不清楚战前情况。是我们不愿速战速决么?分明是张英那老贼,据守城内,缩头王八似的与我们耗着!

提到张英,司马缙恨得咬牙,可偏偏那老贼所占城池,易守难攻,又有这条淮河作为天然防护,实在叫他们无计可施。

与司马缙关注之处不同,裴瑕看着急报上黄河水患……流民不计其数,胸口那阵窒闷再度袭来。

守真,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司马缙以为他是看到那速战速决倍感压力,宽慰道:父皇虽说速战速决,但军中粮饷还能撑上半个月。实在不行,从金陵或湖广调一些来,也能撑上一阵。

多谢殿下关怀,臣并无大碍。

裴瑕稍敛神色,又朝司马缙拱手:若无他事,容臣先回帐中,思索应敌之策。

司马缙本想说也不急这么一时半会儿,但看他眸色深沉,到嘴边的话也变成:成,那你去吧。

裴瑕抬手挹礼:臣先告退。

望着那道离去的清隽背影,司马缙负手站在河边,心下感慨,这等风姿,难怪能惹得长安一干小娘子芳心大动,就连自家妹子也成日捧着他的文集爱不释手。

只可惜使君已有妇,有缘也无分了。

深青色营帐之内,一豆油灯照亮半张桌案。

案前的男人手持墨笔,手边那张宣纸已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密密载满对家乡涝灾的忧思牵挂。

言已至此,已可落笔封口。

然而看到桌边那块笼在黄澄澄烛光下的洁白玉璧,离家之前,那张匆忙赶来送平安扣的酡红小脸不觉浮现眼前,宛若昨日。

裴瑕垂眸,缓缓落笔:「问玉娘安……」

一滴墨汁忽的落在纸上,不偏不倚洇污那个安字。

裴瑕眉心一跳,再看手边那块玉璧,凤眸轻眯。

但凡有灾,河道官会第一时刻告知官府与世家,她有母亲和族中亲眷看顾着,应当是安然无事。

思及此处,他将那洇湿的一行划掉,重新落笔——

「顺颂时祺,并颂娘子妆安。」

六月中旬,阴云密布,亳州城外,一间荒废茅草屋内。

翠兰姐,你再撑一会儿,就快出来了!

不成了,小玉郎,我怕是撑不过了……

躺在枯草上的妇人气息奄奄,身子极瘦,高高挺起的肚子仿佛能把她的腰给压垮,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布满了涔涔冷汗,两条腿颤抖地撇开,身下满是黏腻的血污。

听得她呻/吟的声音愈发虚弱,跪坐在她腿间的沈玉娇眼眶发红,也顾不上翠兰已染上疫病,伸手掐向她的人中:翠兰姐,你不能就这样睡过去,再撑一会儿吧,求求你了……你想想陶阿婆和陶大哥,他们多期待你腹中的孩子啊,你要是就这样过去了,他们泉下若有知,也死不瞑目……

那场犹如噩梦般的暴雨终于在五月底停歇,然而洪水已势不可挡,河洛大地上百座堤堰溃坝,数丈高的洪水裹挟着泥沙树木,横扫黄河两岸,所到之处,屋舍尽毁,饿殍遍野,腐尸满道。

古语云,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背井离乡的流民们还没寻到一方安身之处,可怕的瘟疫就来势汹汹地蔓延开来,先是带走了年迈体弱的陶老太,没两日,陶大郎也染上疫病。

知道自己染病后,为了给妻儿多换些银钱保障,陶大郎悄悄求着沈玉娇帮忙,陪他去一趟病坊——

所谓病坊,是梁郡当地官府为防瘟疫蔓延,给染疫流民所设的收容所。凡染疫者,自愿进入官府腾出的病坊,家属可得三袋地瓜干和一袋干粮。染疫者私瞒不报者,若能检举,检举者亦可得两袋地瓜干。

这病坊名头叫着好听,给染疫者治病,实则是将染疫者收拢在一起,统一处理。

玉郎,这三袋地瓜干和干粮,你回去路上可千万藏好了,别被人抢了。

在病坊隔着栅栏分别时,陶大郎已面色灰青,深陷的眼窝里那两只眼珠依旧明亮,满是对妻儿的担忧与不舍:你告诉翠兰,让她好好把孩子生下来,这辈子我没办法照顾他们娘俩了,若有下辈子……下辈子我给她做牛做马,还了这辈子欠她的。她日后要是遇见合适的男人,不嫌弃她带着娃儿,改嫁了我也不怨她!

见沈玉娇应下,那身量不高却忠厚老实的男人又隔着栅栏,朝沈玉娇跪下磕了三个头:玉郎,我知你是个善心人,日后就拜托你照顾我家翠兰和她肚里的娃儿了……

虽是萍水相逢的缘分,可这大半月来,沈玉娇也将陶家人视作亲人一般。

她含泪应下陶大郎的嘱托,与他最后一次告别后,便抱着那几袋干粮地瓜干,离开了那座不分白日昼夜,一直是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的病坊。

翠兰到底是个怀孕妇人,接受不了短短数日,婆母和丈夫先后离世的打击,悲痛过度,一时也病倒了——

沈玉娇无法,以单薄的身躯拖着板车,将翠兰从梁郡拖到亳州。

未曾料到翠兰既也染了疫病,进入亳州地界的第二日就开始发热盗汗,今早更是腹中疼痛难忍,几欲晕厥。

沈玉娇一掀她的裙底,竟是见了红,亟待生产。

然而在这荒郊野外,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稳婆,只得在这座破草屋里,自个儿接生。

翠兰姐,陶大哥活着的时候,一直盼着能见到这个孩子出生。他之前不是还说,要教孩子做木工,还教他抓兔子……

沈玉娇用力按着翠兰的人中,眼见她阖上的眼皮又微微睁开,心下一喜,继续和她说话:我刚才已经看到孩子的脑袋了,你再攒攒劲儿,就能出来了!难道你不想见到他么?这可是你和陶大哥的骨血。

翠兰喉中呜咽一声,昏昏转醒,望着沈玉娇的眸中盈满无助的泪意:玉郎,我真的没力气了…你帮帮,帮帮我吧。

沈玉娇见她哭,眼眶也跟着泛酸,忙应着好:你说,我怎么帮你。

翠兰道:拿你那把匕首,把我割开吧……

沈玉娇顿时震住,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着说话也不利索:翠兰姐,你…你说什么……这怎么行?不,不行……你会死的!

我染了瘟疫,本就活不过几日了。翠兰两颊深陷,眼下发青,直直望着沈玉娇:能保一个算一个,不然胎死腹中,我也活不了……

不,不成,我做不到……沈玉娇仍是惊骇地直摇头,她活了十七年,剖鱼杀鸡都不曾,现下叫她拿匕首去剖人取胎,简直颠覆她的认知。

翠兰姐,你别放弃,你再攒攒劲吧,一定能生下来的,一定能。

沈玉娇跌跌撞撞跪行到翠兰腿间,看着那团血污,以及那浓烈又腥膻的血气,胃里止不住一阵翻涌。她抬手重重摁了摁胸口,强压下那阵难受的不适,双手抓着翠兰的两只腿,哑声道:翠兰姐,你听我的口令,再试一回,若这回再不行,我……我……

她咬牙,硬着头皮道:我们再用匕首。

翠兰也知那样太为难这小娘子,只得双手抓着两旁的枯草,狠咬了后槽牙,随着沈玉娇的口令一呼一吸,往身下使劲儿。

沈玉娇小半辈子都是养尊处优的贵女,像这些妇人生产之事,她从未接触过。如今赶鸭子上架地替翠兰接生,一应动作皆凭着本能。

待见到孩子的肩膀总算挤了出来,她险些落下泪来,出来了,翠兰姐,你做到了!

她强压下泪意,将那浑身滑腻血污的婴孩儿抱出来,又拿匕首将孩子与母体间的脐带割了。可孩子大抵是在母体内憋了太久,一张脸乌紫,双眼紧闭着也不哭。

沈玉娇心里发慌,又很快冷静下来,脑中回想着从前在医书上看到的,救助溺水之人的法子。虽知情况不同,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试着去抠婴孩嗓子眼,按压孩子胸口……

就在她准备以口送气时,翠兰无力飘来一句:你把它倒举起来,用力拍他的腚。

沈玉娇一听,赶紧照做。

约莫拍了二三十下,直将个婴孩屁股拍得通红,她几近绝望时,孩子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

一阵柳暗花明之感霎时袭上心头,沈玉娇喜极而泣,抱着婴孩绕到翠兰身旁:翠兰姐,你看,他哭了!他会哭了!

翠兰一张脸已比开始更苍白几分,两只眼也只撑起一条细细的缝,偏头瞧了眼沈玉娇怀中那红通通的婴孩儿,嘴唇翕动着:……

沈玉娇疑惑:你说什么?

翠兰勉力撑起眼皮,望向沈玉娇,虚弱的声音细若蚊呐:玉…玉娘,孩儿……就拜托你了。

不等沈玉娇反应,她眼皮便重重合上,脑袋朝一旁歪去。

一滴清泪从眼角滚落,很快堙入脸侧那堆枯草之中。

翠兰姐!沈玉娇大骇。

怀中婴孩也有所感应般,哇哇直哭了起来。

可无论如何再唤,枯草上的女人再未睁开眼,那破旧裙摆之下,殷红鲜血汩汩蔓延,染红一地。

***

《大梁史》记载元寿十九年的这场灾祸:「五月,河洛大水,人饥,饿死者不计其数,僵尸满道。」

而同一片天穹之下,大梁东南方的金陵城,却是人烟熙攘,繁华富庶,一片盛世太平之景。

七月底,正值盛夏,烈日如火。

去去去,哪来的不长眼的!

金陵城南的脚跟下,一个矮胖乞丐没好气地驱赶着那占了自己位置的岣嵝老妇:懂不懂道上的规矩,这儿是我的地盘!你要讨饭,滚去别处!

对…对不住,我是新来的。

那从头到脚披着一块脏兮兮破布的瘦小妇人,头发凌乱如草,单薄背脊岣嵝着,怀中还抱着个豆芽菜儿般的小婴孩。

见那矮胖乞丐呲牙瞪眼的模样,她仓皇地从墙根站起,嗓音粗嘎又虚弱:我这就走,这就走。

哼,还算你识趣儿。

那矮胖乞丐哼了声,扒拉两下身上的虱子,就盘腿坐在自个儿的地盘,从怀中掏出个缺了口的破碗。

摆好家伙事儿后,他一改方才凶神恶煞、中气十足的模样,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朝过往路人喊道:老爷娘子们发发善心,给点儿吧,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全家已经七日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这副迅速变脸的模样,让到一旁的老妇都忍不住投去目光。

这一看,就见一个路人往那破碗丢了个铜板。

铜板丢进破碗,叮当儿作响。

干坐了一上午都没讨到一文钱的沈玉娇倏地睁大了眼,原来,讨饭得这样讨!?

而那乞丐收到个铜板,立刻趴在地上磕头,嘴里还押着调子唱了起来:铜板一丢响叮当,掌柜儿恭喜又发财。好心必然有好报,小的祝您年年月月迎财神……[1]」

沈玉娇面色复杂地咬紧唇瓣,还要磕头唱曲?此举和勾栏瓦舍里的下三流有何区别?

这念头甫一冒出,她又自嘲扯了扯嘴角,从亳州到金陵,这一路上不都是乞食过来了么。

沈玉娇啊沈玉娇,你还当自己是什么高门贵女、世家宗妇么?能否活着走去岭南,都未可知,还在计较什么下三流、什么体面自尊……

呜哇。怀中婴孩微弱的啼哭声打断她怅然的思绪。

她低下头,掀开襁褓那块遮掩的布,看着怀中那小猫崽儿般的孱弱婴孩,心头酸涩,嘴上柔声哄道:平安乖,莫哭莫哭,姨母这就去寻吃的。

自亳州茅草屋里,翠兰诞下孩子,大出血而亡,沈玉娇便独自带着小婴儿,南下逃亡。

这一路上的艰难苦涩,沈玉娇每每哄睡孩子,于深夜静谧时想起,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来。

大抵人命脆弱又坚韧,哪怕跌进了低谷尘埃里,只要还有一丝求生的意识,便能激发出无穷尽的潜力。

她是昨日刚至金陵,也没料到金陵的乞丐竟如此蛮横,墙根明明是官家的地,还赶着不让她行乞,着实是可恶。

在心头轻叹了口气,她抱着孩子打算去别处碰碰运气。

也不知是金陵城和她八字不合,亦或是她无法舍下全部颜面跪地乞讨,转悠半日,最后只讨到半块馒头。

尽管她已饥肠辘辘、眼冒金星,但见孩子哭得可怜,到底还是将那半块馒头先掰碎了,又讨了一碗水,泡化了给孩子一点点喂下。

转眼挨到了傍晚,那舍了一碗水的店家见她可怜,又予她半块饼:出城往西走五里,有座土地庙,庙儿虽破,但起码有片瓦舍遮蔽,趁着天还没全黑,你去那过夜吧。

沈玉娇抱着孩子与那店家道谢,见夕阳西下,也不再耽误,匆忙往城外赶去。

紧赶慢赶,好歹在天黑前赶到那间半新不旧的土地庙。

更叫沈玉娇欢喜的时,土地公面前还摆着两碟子贡品,一碟糕点,一碟果子。

虽说那糕点落了灰,果子也蔫了,但对于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的沈玉娇而言,便是落了灰、蔫了烂,也比饿着肚子强。

土地爷爷,您能借我一块儿地遮风避雨,我感激不尽,本不该再拿您的贡品,可我实在是太饿了……您就当可怜我,我今日吃了您的贡品,等改日我有银钱了,一定买些新鲜的还给您。

她说着,将怀中熟睡的孩子放在一旁的蒲团上,恭恭敬敬朝台上笑容和蔼的土地公磕了三个头,这才朝那两碟贡品伸手。

酥甜细腻的糕点刚一入口,沈玉娇险些哭出来,她已记不清,多久没吃到甜的了。

她一手抓着糕点,一手抓着李子,又哭又笑地享受着这顿天赐的盛宴。

忽的,静谧的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沈玉娇背脊陡然一僵,一路逃荒南下,叫她愈发地敏锐警惕。

确认那隐约传来的响动并非风声,而是脚步声,沈玉娇心下大骇,借着夕阳余晖环顾四周,最后抱起孩子,钻进神龛之下。

龛桌垂下的黄色帘布,刚好遮住她瘦小的身躯。

而在脚步声停在门前时,她恰好也将蒲团上那两碟贡品藏了进来。

下一刻,门被推开,呼啦啦进了许多的脚步。

老大,这回咱们可赚大了!那钱老狗平日拽得二五八万的,刚才你不过拿刀在他面前耍了那么几下,他就乖乖让人把银钱拿出来了!

哈哈哈哈他那副吊怂样,我差点儿没笑出来。

要我说,还是咱们老大威武,刚才那刀法,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来人似是有五六个,边兴高采烈地聊着,边往屋里走。

神龛下的沈玉娇听他们又是耍刀又是拿钱的,心头一沉,这是遇到山匪了?

耳听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屏息凝神,又悄然捂住怀中婴孩的耳朵,暗暗祈祷着孩子千万别醒。

神龛之上忽的响起一道咬牙切齿的疏懒嗓音:哪个兔崽子把老子给土地爷供的贡品吃了?连碟都偷,穷疯了嘛!

原来那落灰的糕点和发蔫儿的果子,是这个山匪供的?

沈玉娇心下叫苦不迭,一会儿觉得怎的这般不凑巧,一会儿又猜这是不是土地公对她偷吃贡品的惩罚。

估计是被哪个小乞丐偷吃了吧?老大别动怒,这趟差事咱们赚了不少,改明儿再给土地公供些新鲜的,不差这么一点儿!

山猫说得是,老大,现在天色也不早了,家里还等着吃饭呢,您看……

神龛前那双沾着尘土的黑靴往旁走了两步,而后那道疏懒的嗓音再次响起:幺鸡,你把灯点了。山猫,瘦猴,把匣子搬过来。

是,老大!那几人齐声应着,语气里都透着一股兴奋快活劲儿。

沈玉娇虽看不见外头的情况,但听他们所言,也猜出他们这是要分赃了——

那站在神龛前那黑色靴子的主人,就是这伙山匪的老大。

现在她只能祈祷着他们能快些分完,速速离去。

思忖间,帘外亮起朦胧的烛光,又传来山匪们的交谈声。

嗐,你还别说,这匣子挺沉的!

那可不,里头可是整整三百两纹银呢!

这些山匪都是粗犷的大嗓门,土地庙又小,寂静夜里都荡出回音,直听得沈玉娇心惊肉跳,生怕孩子被吵醒。

这念头才起,哐当一声重响陡然从头顶神龛传来,直震得灰尘都从桌缝簌簌狂落。

这下莫说是睡意本就浅的小婴孩,就连沈玉娇都被吓得一抖,她也顾不上尘土眯了眼睛,忙低头去看怀中孩子。

不等她看清,就听哇的一声弱弱哭音响起。

沈玉娇的呼吸霎时停住般,急忙去捂孩子的嘴。

嗯?

帘外传来疑惑: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啊?什么声音?

好像有孩子在哭。

老大,你可别吓人,这大晚上的荒郊野外哪有孩子啊。

是啊,老大,快开匣子吧。

行。山匪头子懒洋洋应了声,脚步走向神龛。

躲在龛下的沈玉娇只觉一颗心都快跳出来,她捂着孩子的嘴,力气太重怕把孩子闷死,力气太轻又怕孩子哭声泄出,只得低着头,唇瓣贴着孩子的额头,低低安抚着:平安别怕,姨母在呢……

话音未落,眼皮忽的照进一片光亮。

沈玉娇一怔,下意识抬眼看去。

这一看,才发觉帘子已被掀开,而帘外一个年轻男人弯着腰,一手拿刀,一手掀帘,那双漆黑眼眸直勾勾望向她,如刀锋般凌厉,又如火焰般明亮,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

四目相对的刹那,沈玉娇浑身血液都僵住般,骇得一动都不敢动。

帘外那五六个山匪也都惊愕出声:原来是个带娃的乞婆子?

吓我一跳,还以为是有人搞埋伏,想黑吃黑咧。

老大,你看她手边的碟,是她偷吃了你的贡品!

听到贡品两个字,沈玉娇眼皮一跳,吓跑了的魂儿也回来大半。

惊慌不安地扫过帘外那群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的山匪,再看眼前这个与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山匪头子,她抱紧怀中破旧的襁褓,脑中飞快思考着该怎么办。

是以命相搏,宁死不屈,还是能屈能伸,朝这些山匪磕头求饶?

不等她做出决定,一只修长大手朝她伸了过来。

沈玉娇脸色霎时一变,失声喊道:别…别碰我!

可山匪怎么会听她的话,那山匪头子就跟拎小鸡崽儿似的,揪着她的衣领,轻而易举将她从神龛下提溜出来。

离了桌底,庙里燃着蜡烛,四周都被照得明亮。

沈玉娇抱着孩子瘫坐在地上,头发蓬乱,破衣烂衫,一张脸脏兮兮地看不出本来面目,唯有一双莹润的水眸,明澈灵动,此时满是慌乱怯意,警惕地打量着围上来的山匪们。

怀中的婴孩也感知到危险般,哇哇直哭,孩子打从出生就没吃饱过,哭声也猫儿似的孱弱。

听得这细弱哭声,沈玉娇心里发酸,知晓哪怕是为了孩子,也不顾上任何尊严体面了。

她仰起一张灰扑扑的脸,含泪的目光扫过那些匪徒,最后落在为首那个格外年轻的山匪头子身上,嗓音沙哑地求饶:这位大老爷,我是北地逃荒来的流民,家里遭了大水,房子没了,家里人也死光了,就剩我和我可怜的娃儿一路逃到这……我初来贵宝地,不懂规矩,更不知这土地庙是您的地盘,这些贡品是您摆的……

说到这,她喉头微哽。

本是想卖惨求饶,可说着说着,回想起这一路上的艰辛苦难,心头也抑制不住地涌起一阵酸涩委屈,泪水盈满眼眶,语气愈发哀戚:我真的不是成心偷吃您的贡品,实在是好些日都没吃东西,饿到不行了。大老爷,求您发发慈悲,饶了我这一回吧,我 日后再也不敢了……

女子的声线轻柔,带着细细哭腔,直听得人心头都泛酸。

再看她这副瘦骨嶙峋、脏污不堪的狼狈模样,怀中那小婴儿更是孱弱得连哭都没气,庙里一干汉子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齐刷刷将目光投向自家老大。

却见年轻的山匪头子双手抱臂,懒洋洋斜倚着神龛,暖黄烛火笼着他俊秀的脸庞,那纤长浓黑的眼睫也在眼睑投下一片淡淡阴影,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倒是那薄薄的嘴角扬起一抹弧度,无端有几分闲来看戏的散漫不羁。

见他不说话,而那小妇人和孩子哭得实在可怜,胖山猫忍不住出声提醒:老大,您看这?

山匪头子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再看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妇人,懒声开了口:行了,别哭了。

地上的沈玉娇怔了一怔,再次抬眼,便见那身形高大的男人直起身,一双桃花眼眯起,定定望向自己,锐利目光如有实质般,寸寸在脸上逡巡般。她心头不禁揪紧,噙泪乌眸也惊慌睁着,闪烁不定。

他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是在想着怎么杀人灭口么。

是了,她撞破了他们分赃,他肯定要杀人灭口的!

思及此处,沈玉娇脸色发白,只觉自己仿若刑场上等待判官下令的犯人,生与死就等这男人一句话。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那居高临下的男人总算开了口,却不是对她说,而是朝身旁那个胖男人:水囊里可还有水?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庙里众人都愣了下。

胖山猫回过神,赶紧解下水囊:有的有的,老大,给。

其他人还以为自家老大是口渴了,没想到他接过那水囊没喝,而是割了段衣袖,用水浸湿了,而后走向地上那惊弓之鸟般的小妇人。

沈玉娇看着那土匪头子的举动,也猜到他要做什么,心下遽然大惊。

不行,若是叫他看清她的容貌,或许就不止死那么简单了!

沈玉娇偏头就要躲,可她那点小动作,哪逃得过山匪头子的眼睛。

小巧下颌瞬间被一只大掌攫住,男人的指腹粗糙又滚烫,还隐约透着一种糅杂铁锈的血腥气,直直涌入她的鼻间。

沈玉娇几乎本能去挣扎:松开,别碰我!

别动。

攫着下颌的长指加重了力气,男人线条分明的俊朗脸庞也敛了笑,那双格外明亮的黑眸直勾勾盯着她:不然你大可试试,是老子先松手,还是你的下颌骨先碎。

沈玉娇怔住,而后那湿布不由分说的覆上脸,一下又一下擦了起来。

你这多少天没洗脸了,脏成这样?

谢无陵浓眉拧着,一开始想着是个小娘子,动作还放轻了些,没想到她脸上的污垢就跟一层一层糊墙似的,非得用力才能擦净。

被人捏着下颌强行擦脸已经够耻辱了,现下听到这山匪头子的话,沈玉娇更是羞愤欲死。

若不是为了低调,她何至于将脸弄成这样?他这话说得就像她多不爱干净似的。

她抿着唇,不出声。

谢无陵眉梢轻挑,也不介意她装哑巴,擦完一遍,又倒了些水,挤干那乌黑的脏水,继续擦。

擦到第三遍,就如一枚跌入尘埃里的明珠拂去厚厚积尘,显露出它原本的皎洁美好,将这座破庙都照得满室生辉。

哇……

一旁的山匪们都看直了眼,谁都没想到这个脏兮兮的乞婆子,竟生得如此姣美标致。

她这瞧着年龄不大吧?

估计是个才成婚不久的小娘子,喏,你瞧她怀里的娃儿也就一两个月的模样。

没想到她长得这么好看,都比得上醉仙阁的头牌小红莲了!

那我觉得她比小红莲要标致,她这还穿得破破烂烂,脸都饿凹了,要是养些肉出来,再换上小红莲那身行头,啧,秦淮河的花魁也要换个人当了。

头牌,花魁?

他们这意思,是要将她卖去勾栏么?

沈玉娇纤弱的身躯晃了两晃,谢无陵一时不察,竟叫她挣开。

再看那惊慌失措的小妇人,哪怕脸上脏污还未完全擦净,却也能窥出七分好容色。

两弯黛眉如柳,朱唇似樱,肌肤仿若上好的白釉光洁细腻。最为招人的莫过于那双乌黑明澈的眼眸,噙着两汪儿春水似的,那点点晶莹的泪珠儿坠在长长睫毛上,要坠不坠,可怜又可爱。

就是……太瘦了些。

方才将她连人带娃儿拎出来,轻得就跟拎一袋儿鸡毛似的。

谢无陵的视线从她的脸一点点往下,待落在她怀中婴孩,明显看到她瑟缩着身子将襁褓抱得更紧,他嘴角轻扯。

倒挺护犊子。

这般想着,视线却是半点不避,依旧直白而强势落在她身上,由单薄的肩背到那破旧的男式衣袍下……

虽然那衣袍将她身躯遮得严严实实,但他估摸着,她脸这么小,衣裙下那把腰儿一定也很细。

沈玉娇自然也感觉到那道从头到脚的打量,身躯不禁蜷缩,头也低得恨不得埋进地里般:大老爷,我真的只是路过,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求您发发善心,给我和娃儿一条活路吧!

她边说边跪下,要朝眼前的人磕头。

额头还未着地,就被一只大掌托起。

下一刻,便又对上那双炯炯明亮的黑眸。

一袭苍青色缺胯袍的男人蹲在她面前,像是看什么极有趣的事物般,薄唇微扬:老子果然没看走眼,生得这么漂亮的一双眼,样子定然也不会差。

还不等沈玉娇反应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旁那些土匪就纷纷附和。

老大慧眼如炬!

老大眼力一流!

老大,那你打算怎么处置她?就她这姿色,卖去秦淮河起码值个八百两吧?

他们果然是打算卖了她!

沈玉娇心头一沉,眼睫挂着的泪珠儿也簌簌滚下,慌乱望向面前的男人:不要,求求不要卖了我……我给您磕头,求您发慈悲……

见她小脸吓得雪白,谢无陵蹙眉,偏头就朝提建议的幺鸡飞个眼刀:就你长嘴了?老子说了要卖她?

幺鸡被那凌厉凶横的眼神吓了一跳,磕巴着:老大,我…我……

你可闭嘴吧!一边的瘦猴狠掐他一把,压低声音:跟在老大身边也有半年了,你还不知道老大平生最厌恶那些拐卖良家的人牙子?

幺鸡嘟哝:真不知道啊。

谢无陵也懒得搭理他们,重新看向眼前楚楚可怜的小妇人,嗓音放得低沉:虽说不卖你,但你偷吃了我给土地公的贡品,又偷听我们兄弟讲话,要是就这样放了你,我岂不是吃亏了?

沈玉娇见他没有卖自己的意思,一颗心也定了不少,忙抬袖抹了把眼泪,认真道:您放心,我是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走出这座庙,我保管将今日所见所闻都忘个精光,绝不会多言一句。至于贡品……

想到已经入腹的那两块糕饼果子,她语气明显虚了些:那糕饼都落灰了,果子也蔫了……

谢无陵挑眉:那也是我供给土地公的。

沈玉娇一噎,想了想,她咬唇,小心翼翼睇着面前的男人:那你给我两日成么?我明日就去街上乞讨,讨到钱了,立刻还您。

讨两块糕饼钱,还得两日?谢无陵嗤道:你不是要跑了吧?

不,不会。

沈玉娇连连摇头,乌眸间满是委屈无奈:实在是你们金陵的乞丐太霸道了,我今日走哪就被赶到哪,实在是讨不到……

抢不过乞丐也就算了,晚上还在庙里遇到山匪,她怎么就这么倒霉。

沈玉娇心头悲愤交加,只觉天地之大却处处于她作对。

谢无陵见这小妇人委屈巴巴说着抢不过金陵乞丐,不禁失笑,就她这副忸忸怩怩放不开的样子,能讨到铜钿才有鬼。

金陵城的乞丐都是结帮成伙的,专门排挤你这种外地来的。莫说给你两日了,给你二十日,你都不一定能讨到两碟糕点钱。

啊?

沈玉娇怔怔抬眼,有些慌了:那怎么办?

谢无陵黑眸轻眯,还真信了?

这么好骗,她是怎么从北地逃到这来的?

还能怎么办。乞讨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卖身呢……

话未出口就瞥见小妇人煞白的脸色,他薄唇抿了抿,吓她的话也了咽回去:那种缺德事,老子自然不会做。

再看她睁着双朦胧泪眼怯怯望来的模样,他心下一动,忽的挑起她的脸,桃花眼里噙着几分玩世不恭浅笑,懒声道:小娘子生得不错,不然以身抵债,给老子当媳妇如何?

沈玉娇闻言,那双本就大的眼眸瞬间瞪得溜圆:不……

一个字还没说完,忽的双眼一翻,脑袋一歪,就直直朝旁栽去。

谢无陵面色骤变,眼疾手快伸出手,那娇小的身躯宛若没骨头般,软绵绵倒在他的怀中。

谢无陵一开始还疑心她是装晕,待看到她抱着襁褓的两只手也无力地垂下,这才确定是真晕过去了。

老大,这…这什么情况?

老子哪知道!

谢无陵一手揽着骤然昏厥的小妇人,一手抓着那襁褓中哭个不停的婴孩,一张俊脸黑如锅底:老子身长九尺,风流倜傥,要身板有身板,要容貌有容貌,嫁给老子就有这么可怕?

开始说卖去秦淮河,她都没晕。让她嫁给他,她眨眼就晕?他不要面子的吗!

庙里一干手下你看我我看你,神情也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山猫一拍脑门:老大,她一定是高兴得晕过去了!

其余人立刻点头:对对对,咱们老大是谁?那可是金陵小霸王,秦淮第一俊!

她个穷逃荒的,嫁过人还带个娃,能被我们老大看上,那可是天大的福分!

手下们七嘴八舌地奉承着,谢无陵脸色才稍微好转。

再看怀里面色苍白的女人,两道浓眉又拧起,沉吟片刻,他弯腰将人抱起。

手下们连忙上前搭手:老大,我们来就是。

去去去。

谢无陵立刻避开,横眉冷扫:老子看中的媳妇,当然只能老子自己抱。

倒是将那个襁褓里不停哭的小孩儿丢给了山猫:你家弟妹儿不是才生完半年吗,带回去叫她奶两口,瞧这小崽子饿的,哭声儿都快没了。

山猫抱着孩子,愣怔怔地哎了声。

再看那道抱起人就大步往外走的高大身影,不禁诧异:老大?你去哪,银子还没分呐!

带你们嫂子去老李头那抓副药。

谢无陵头也不回,语调是一贯的懒散随性:银子就照着出活儿前约定的分,我那份山猫保管,我得空去取。

话音落下,那高大人影也消失在漫漫夜色中。

剩下的混混们挠头抓耳,嘀咕起来:老大不会是认真的吧?

这谁知道呢?

行了行了,先把钱分了吧,这娃儿都快饿晕了。

山猫大手一挥,再看怀中那个小婴孩,心里也纳闷。

老大也不是那等贪花好色之徒,就算那小娘子姿容娇艳,但毕竟嫁过人有了娃,还是个来历不明的流民,应当不至于娶个这样的当媳妇儿吧?

沈玉娇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的魂儿好似晃晃悠悠飘到了奈何桥,倏然地府也发了涝灾,汹涌的冥河水涌动着,巨浪冲天,强势而猛烈地将她卷入其中。

她在水里挣扎,还呛了好几口。奇怪的是,那水不冷也不涩,反而暖融融、甜丝丝,涌入喉中,胃里也跟着暖起来,飘忽忽的魂儿也有了重量般,一点点落着,最后落回躯壳。

她的魂儿和身体便裹挟在这阵莫名又温暖的洪流中,沉沉睡去。

说实话,沈玉娇已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安稳绵长的好觉。

从林间落难开始,这一路上颠沛流离,让她的神经时刻紧绷着,不敢有一丝松懈——

毕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带着个孱弱婴孩,想在这乱世求生,只能打起十二分谨慎。

可现下,她实在太累了。

累到无法思考太多,只想就这样睡过去……哪怕一觉不醒,能这样睡着死了也成。

但她还活着。

疲累散去,意识回笼,最后被窗外一阵鸡飞狗跳声彻底吵醒。

咕咕咕,咕咕咕咕——

你他喵的,老子就不信今天逮不到你!

咕咕咕咕咕咕!

你飞,我让你飞!看老子不把你毛拔光!

嘈杂声隔墙入耳,沈玉娇眼皮微动了动,而后缓缓睁开。

入目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蛛网密布的房梁,斑驳灰暗的土墙,泛黄开裂的木窗,不大的房间里摆着几件简陋家具,一张方桌,一条长椅,一个衣柜,再然后就是她身下这张硬邦邦的木板床,被褥还算整洁,但四周挂着的青纱帐打了好几个补丁,还零星沾着些陈年蚊子血。

老旧木门虚掩着,屋内唯一的光源是床边那扇窗,朦朦胧胧的光线透过窗户纸,又落在沈玉娇的眼皮上。

这是哪儿?她蹙着眉,而后晕厥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脑海。

她在土地庙撞见一伙山匪,那山匪头子不依不饶,还威胁她嫁给他?

再之后,她眼前一黑,再无意识……

哈,小样儿,跟老子斗?你还能飞到天上不成!

伴随着一阵扑棱翅膀声,窗外再次传来那道难掩嘚瑟的疏懒嗓音:还不是落在老子手上。

这声音?

沈玉娇从床上惊坐而起,是那个山匪头子!

大脑短暂空白两瞬,她连忙掀被检查,那件穿到发臭的脏袍子早已不见踪影,现下穿的是一身洗得干净还有澡豆清香的中衣中裤。再掀开衣领往里,小衣也换了件,再不是她从前那件藕荷色绣兰花的,而是件大红绣芙蓉花儿的——除了和裴瑕新婚那几日,她再没穿过这么艳丽鲜亮的小衣。

现下从里到外的衣衫都被换了,甚至连身子都被抹过一遍,沈玉娇一颗心却越发沉重。

虽说身上并无行房的感觉,但……是谁给她擦的身、换的衣?

外面那个山匪头子?

若真是如此,叫一个陌生男人将身子看遍摸遍,她哪还有颜面苟活于世。

然而不等她自怨自艾,她猛然记起一件更重要的事——孩子!

她被山匪头子带回来,平安又被带去了何处?那些无恶不作的山匪,会不会随意将平安弃在了野外?

思及此处,沈玉娇再顾不上其他,急慌慌就要下床问个究竟。

才要穿鞋,低头便见鞋面趴着一只红棕色蜚蠊[1]。

拇指长,油光发亮,长腿上还覆盖着的细密绒毛,清晰可见。

啊!她惊呼出声,脚尖也连忙缩回。

而那蜚蠊听到动静,非但没逃走,反而耀武扬威般抖了抖两根触须,又慢悠悠往鞋里钻去。

就在沈玉娇头皮发麻之际,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下一刻,那扇虚掩着的木门被推开。

怎么了?

男人高大的身影逆着光,沈玉娇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到他穿着件石青色缺胯袍,大半的袍摆很是随意地扎进黑色腰带,一手拎着只秃毛鸡,一手拿着把菜刀,大步朝她走来:大中午的叫什么?

沈玉娇一时也顾不上她还衣衫不整坐在床上,忙指着鞋里:蜚蠊!很大的蜚蠊!

嗐,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谢无陵啪得将菜刀放在桌上,另一只手仍揪着那只秃毛鸡的脖子,上前踢了一脚鞋。

待那只红棕色大蜚蠊一钻出来,他咻一下踩上,还重重碾了两下。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大蜚蠊瞬间成了具薄薄的扁尸。

沈玉娇长舒口气,再次抬头,便见身形高大的男人就站在床边不远,那双狭长的桃花眼直勾勾看着她,脸上仍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懒散笑意:一只蜚蠊就把你吓成这样,你这一路是怎么活过来的?

沈玉娇一怔,试图辩解: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蜚蠊,而且它半点都不怕人。

她在长安遇到的蜚蠊,出点声,或是跺下脚,就会立刻溜走,从没见过这种不知死活往鞋里钻的。

谢无陵看着她,看来我们金陵城的蜚蠊也格外霸道,专爱欺负外地人。

沈玉娇一时噎住,嘴上没出声,心里嘀咕,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不过你这一觉睡得可够久的。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晕不晕?

听到这问,沈玉娇也晃过神,缓缓抬起眼。

昨夜太过惊慌,她也没敢仔细看这个山匪头子的长相,现下青天白日里再看,她发现他其实长得很俊。

身姿挺拔,长臂长腿,半旧的石青色长袍紧贴着胸膛,隐约可见上半身结实的肌肉线条。晌午明亮的光线透过窗户纸,柔柔笼罩着他英俊深邃的脸庞,叫他原本冷硬的线条少了些戾气,添了些温和。

若不是他高束起的乌发间沾了根鸡毛,手里又拎着只秃毛鸡,这副似笑非笑的散漫模样,倒真有几分江湖侠客的风流倜傥、随性不羁。

她正思忖着,他有这样一张好脸,做什么不行,哪怕去地主员外家当个赘婿,也比当个刀头舔血、喊打喊杀的山匪强吧?

面前的男人忽而俯身,黑眸定定望着她,懒声轻笑:是不是发现老子长得俊,被迷住了?

沈玉娇下意识往后倒,与他拉开距离,面上发烫:才没有。

见她避之不及的动作,谢无陵眉梢轻抬,倒也不恼,慢悠悠直起身子:那你这样盯着老子看做什么?

我……

沈玉娇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无赖又自信的男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他那话,抿了抿唇,她正色问他:大老爷,请问这是哪儿?我的孩子呢?

见她又喊他大老爷,谢无陵嘴角弧度也稍敛,淡淡道:这是我家。至于你那娃儿……

顿了顿,他意味深长看了眼面前这张洗净污垢的白嫩脸庞:我让我兄弟带回家了,他弟媳刚生不久,叫她帮着奶两口。

沈玉娇诧异:真的?

老子骗你干嘛。

谢无陵说着,视线又往她身前扫了眼,嗤了声:不然你能奶?

沈玉娇明显感觉到他落在身上那一瞥,再听他这句阴阳怪气的反问,只当他在嘲她身板纤弱没有奶水,脸颊一阵发烫。

细白手指捏紧被角,她默默告诉自己,眼前这人本就是个地痞无赖,自己何必要与这样的人计较?岂非自讨不快。

嗯,忍着,当下应以保命脱困为主。

思及此处,沈玉娇强行挤出笑容,仰起脸道:大老爷别误会,我只是没想到您这般宽宏大义,不但舍了我身干净衣服,还费心寻人照顾我的孩子。您的大恩大德,我便是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也无以为报……

停。

谢无陵大手一挥,打住沈玉娇那套词:你别给老子戴高帽,也别整这些虚的,老子可不是什么人傻钱多的大善人。

沈玉娇嘴角笑容微僵,又听他道:老子既然把你抱回家,你吃了我的糕、喝了我的药、又睡了我的床,不给我当媳妇,说不过去吧?

这下沈玉娇脸上的笑彻底维持不住,两道柳眉蹙起,眸光哀戚地望向他:大老爷,我是个已婚妇人,还带着个娃儿,您年轻力壮,仪表堂堂,肯定有一大把娇嫩貌美的黄花闺女想嫁给您,您又何必屈就我这么个残花败柳呢?

年轻力壮,仪表堂堂。

谢无陵嘴角翘起,连着那双形状好看的桃花眼也滉漾着明亮笑意,直直看向沈玉娇:还说方才不是在看我?这不观察得挺仔细。

沈玉娇:……?

行了,老子知道你嫁过人,也知道你带个娃,老子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谢无陵乜她一眼,又漫不经心道:灶上还有两个炊饼,饿了就先垫垫。不过别吃太饱,留着肚子等着喝鸡汤。

说罢,他一手拎鸡一手握刀,大摇大摆转身离开。

独留沈玉娇一个人怔怔坐在昏蒙蒙的硬板床上,满脸复杂,她这遇到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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