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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来春(浮游飞絮)2万收藏古言,君夺臣妻,世家女X新帝,好看言情小说

2025-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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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我和皇上只是聊聊天吃吃宵夜,为了哪件翡翠的成色好吵得面红耳赤。

第二天晚上,我这宵夜刚上桌,皇上不请自来,带来了一桌御膳房新做的江南小菜,我就好吃这口甜的,和皇上干了一瓶杏花村。

第三天晚上,皇上带来了一幅阎立本的画。

第四天晚上,皇上带来了一盒圆滚滚亮闪闪的东珠。

第五天晚上……

我是真的厌烦了,先不说皇上天天来是否显得我们太没羞没臊了一点,就说我今天去给皇后请安,众后妃的眼神几乎要把我扎出血来。

往日只是恶狠狠地看着我,今天居然抹开面子开始阴阳我了,比如淑妃,向来脾气不好,若是我换个身份,不是和她同样尊贵的妃位,可能已经被淹死在她的后院里面了。

「臣妾今日在御花园见着皇上,神情之间有郁郁之色,眼底也是略有乌黑,想是最近太过操劳的缘故。」她摇着扇子,一边拿眼刀割我。「是否是有人恃宠生娇,不知规劝,只会一味做小伏低勾引皇上,损了龙体呢。」

皇后还没说话,大殿上的人多偷偷斜眼看我。

我镇定自若,已经吃完了两串葡萄。

皇上能不眼底乌黑嘛,昨晚和我斗蛐蛐不服输,蛐蛐都歇了几轮,他还精神奕奕的,一个晚上总共也没睡多久。

皇后不愧是皇后,任何时候都沉得住气,压根没难为我,三两句就把淑妃应付了。

我想她也没功夫收拾我,全场大概只有我和她明白皇上这段时间的抽风是为哪般——

魏莺儿要回来了。

果然,请安结束之后,皇后独独把我留了下来。

淑妃还以为我免不了一顿训斥,退下之前得意地瞟了我。

我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回应她。

她一跺脚,恨恨地走了。

事情当然不会如她所愿。

我和皇后一起在太子府熬了两年,我们之间的革命友谊,不是这些新上任一年的嫔妃可以理解的。

「你跪下。」皇后冷冷地对我说。

好吧,其实并没有什么友谊,一个男人的众多女人之间是不可能存在友谊的,除非她们都不爱这个男人。

可惜了,皇后爱他。

我将厚厚的裙裾垫在膝下,沉默地跪了半炷香的时间。

皇后并不开口,或许是她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留我分享她的无助罢了。

「你劝着他点。」半晌,皇后终于开了口,「他还肯听你的劝。」

「臣妾明白。」

我退下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皇后。她垂着头,手指不自觉地抚摸自己腕上的镯子,看起来很是落寞。

皇上是先皇唯一的嫡子,身份尊贵无比,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三年前娶了当时太后的内侄女作太子妃,娶了我当太子侧妃。

一年前登基,很是年轻有为,把前朝后宫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前朝具体怎么安排的不清楚,但是后宫可是实打实做到了按资排辈,看上去就光明磊落,半分黑幕都没有,完全不以皇帝个人的喜好作为标准。

个人资质不好家世显赫的妃子赞皇上英明,美若天仙家世卑微的妃子抱怨皇上冷淡。

但是我门儿清,他只是不在乎。

什么后宫佳丽三千人,虽然目前只有二妃三嫔四贵人,在赵珩眼里,和那些堆在书房的折子并无差别。

都只是任务罢了。

皇帝心尖尖上的人,永远只有一个,就是魏莺儿。

大将军吴翎的夫人——魏莺儿。

魏莺儿是英国公的独生女儿,英国公老将军一生为国征战沙场,最后马革裹尸,夫人也随之殉情,留下的,只有这么一个嫡亲女儿。

太皇太后心疼她小小年纪无父无母,便将她亲自养在膝下,后面开蒙了,便同皇子公主一起识字读书。

也不知道当时还是太子的赵珩,爱了她多少年。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是好事。

可惜魏莺儿,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便和镇西大将军家指腹为婚,还没出生就注定要嫁给镇西大将军的二子,吴翎。

这吴翎也是年纪轻轻一表人才,英勇过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就立下一身战功。几年前柔然入侵我朝西北,吴翎和镇西大将军浴血奋战,镇西大将军为国捐躯,终于平定了西北。

先帝龙心大悦,将大将军牌位迁至太庙西殿,大力褒奖吴翎,让他承袭了父亲的官职和爵位。

吴翎青年才俊,小小年纪已封了侯爵,一时间,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吴翎一概敷衍着,只说已经有了心上人。

直到三年前,吴将军特地回了一次京城,入宫求娶魏莺儿,这一段娃娃亲才算是摊在了世人眼前。

当时的太后娘娘,现在的太皇太后亲自主婚,以公主出嫁的盛大排场,将魏莺儿嫁给了吴将军。

相配,相配。

街头巷尾的人都称赞这一桩婚事可谓是天作之合。

无人得知,太子大怒,去太后娘娘殿里面长跪不起,撒泼打滚,说自己这辈子,非魏莺儿不娶。

先皇震怒,命太子罚跪三日,不给饮食,直到认错为止。

太子不吃不喝跪了两天两夜,直到最后晕过去,也没说一个「错」字。

要不是先皇就这么一个嫡子,那次肯定就把赵珩的太子之位给褫了。

赵珩醒过来也执意不肯点头,把先皇气得两天没上朝。

最后还是当时的皇后,现在的太后娘娘,坐在赵珩床前,跟赵珩恳谈了一个晚上,赵珩才终于答允。

只是被这样一闹,原来选定的吉日已经错过,吴小将军吴翎不得不多待了三个月才完婚,带着夫人魏莺儿,去了大宋西面最远的城,乌若。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清楚?

因为魏莺儿是我的嫡姐,我是她的庶妹。

父亲战死沙场,魏莺儿有太后怜惜,可以进宫以公主之礼教养,我只得在叔叔的伯爵府里寄人篱下。

叔叔冷漠,婶婶严苛,我孤苦无依。

镇西大将军夫妇不出三日就要到京城了,皇上仍旧天天晚上翻我的牌子,只是兴致越来越低。

这天夜里,我们只是喝酒,赵珩眉眼里的郁色越结越浓,我拼劲浑身解数,也化不开。

他看着我的眼神,时而飘忽不定,时而温柔似水。

最后,赵珩凑近,一手捧着我的脸,拇指在我的眼尾摸索。

他醉得厉害,眼神涣散,仪容也不像平时里那么庄重,几缕头发散落下来。

这个时候,他仿佛不是帝王,只是一个年轻男子,还是极英俊的那种。

纵使不爱他,也架不住他这么目光灼灼地看我。

我心跳如擂鼓。

他凑得更近,慢慢地覆在我身上,湿热的呼吸全部洒在侧脸上、耳朵上、脖子上,痒痒的。

我们已经很久都没有凑得这么近了,就算做了三年的夫妻,我们同房的次数不过了了。

赵珩待我一直奇怪,并不像待其他妃子一样只是淡淡,他兴致来了会带着我钓鱼看花骑马,同我一起品画喝茶吃饭。

有的时候,我在万花丛中兴致勃勃地回头,看到赵珩虽然目光在我身上,但是又飘忽得很远,像是在看我身上的一个影子。

但是此刻,我不想赵珩只是看那个影子。

今晚夜色怡人,秋意缱绻,我想让他的眼里只有我。

我顺势勾住他的脖子,轻巧宽下他的外袍,以为这一场演了一个月的守身闹剧要结束了。

然后听到他在我耳边极轻地说了一句话。

「暖暖,你的痣去哪了。」

我眼尾从来没有痣,我也不叫暖暖。

暖暖是魏莺儿的乳名。

姐姐明眸善睐,长得极美,眼尾一颗朱砂痣勾人心魄。

纵使我是个女子,也不得不承认姐姐确实有倾国之姿。

怪不得吴小将军和赵珩都为他心驰神往。

我自认为和姐姐只有四五分相像,更是没有姐姐美貌的万分之一,不知道皇上怎么会将我和姐姐认错。

我听了这话,心里头千般万般滋味一起翻滚,不知说什么为好。

还好皇上没指望我反应,说完这句话就睡了过去,沉沉地压在了我身上。

我愣了半晌,看着屋顶的繁复装饰,感觉到赵珩在我身边沉重的呼吸声。

我也叹了口气。

这都是什么事儿。

没有温存就罢了,把我认错就罢了,这个男人还抢了我的床。

皇上醉卧的姿势相当霸道,纵使我的床再宽,也躺不下两个人了。

我没法子,只能和小穗一起从外殿搬了张罗汉榻,应付着躺了一晚上。

这一夜醒醒睡睡的,并不好过。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赵珩已经走了。

我一边喝燕窝汤一边听小穗说,离上朝还有一炷香的时间,皇上没等人纠结要不要叫他,自己就醒了,风一般地穿衣洗漱,分秒不差地上朝去了。

不愧是皇上呀。

前一天闹得这么晚,喝得这么醉,还能第二天准时准点地起床上班。

我心里很是佩服,同时让小穗替我去景仁宫告了个假。

我奉皇后娘娘的旨意规劝皇上,着实是辛苦,想来皇后娘娘也不会介意。

至于淑妃几个要怎么在背后说我不知廉耻,我也就不在乎了。

我喝完燕窝,趴回我的床上接着就睡。

床上还残留着余温和酒气。

我心里有几分难过。

这一天夜里,皇上没有来。

这一个月来,我已经习惯他在我吃宵夜的时候推门进来,一边嘲笑我的口味咸甜,一边拿起筷子和我随便吃点。

然后就从袖子里面掏出什么新奇玩意儿逗我玩。

而今晚,我吃完了最后一个炸酥卷儿,他还是没有来。

我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可能是赵珩觉得自己酒后失态,很没面子。

但是我总觉得赵珩应该知道,就算他喝醉了哇哇大哭,抱着我大喊莺儿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也不会嘲笑他。

我只会靠在赵珩怀里,说因为您的酒量是真的浅呀皇上。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我突然觉得皇上容忍我这么一个泼皮破落户在宫里时而作妖,时而躺平,也是很有容人之量的一件事。

我心里对赵珩的佩服又添几分。

没人抢我的蟹肉丸子吃,我这一顿宵夜吃得寂寞。

小穗在旁边立着,看着我不声不响地吃完了两碟子小食。

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试探:「娘娘,吴小将军……」

「你再去厨房……」我刚想打断她接下来要出口的话,却不小心被一个嗝拦截住了。

小穗下定决心,赶紧出口:「小穗觉得,吴小将军来了,小姐要早做打算。」

我缓了缓气,筷子一放,有点好笑地看着她,「我做什么打算,和我有什么关系?」

小穗叫我小姐而不是娘娘,像是我们还在伯爵府上时,躲在屏风后面说的那些悄悄话。

可惜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小姐和小将军的十年之约,小姐已经忘记了吗?小姐不奇怪吗,大小姐和皇上情投意合,为什么突然决定嫁给小将军!还有吴小将军明明对小姐……」

我把最后一个南瓜酥塞她嘴里,打断了她。

「我向来不知道你还有这种口才,下次说书先生来宫里说书,我就应该把你也推上去,一定能拔得头筹。」

小穗被我一下喂得猝不及防,腮帮子鼓鼓地瞪着眼睛看我。

我伸了个懒腰,「今夜微风醉人,不喝点小酒可惜了,你去梨树下面,把我去年酿的梨花酒挖出来。」

小穗还要说什么,便被我推出去了。

我把门一关,没忍住,还是叹了一口气。

气要叹,东西要吃。我又拿起了筷子。

我胃口向来这么好,我知道后宫诸人多在背后嘲笑我好吃好饮,不像一个大家闺秀,嘲笑我整天花枝招展,品位庸俗。

但是当我的命半点都由不得自己的时候,痛痛快快地吃喝玩乐,活在当下,有什么不好?

我又不是我那千尊万贵的嫡姐,一切都握在自己手里,她想成为未来皇后的时候,可以尽情享受赵珩的宠爱,她一朝突然想出宫,便可以轻轻松松夺了我的心上人。

魏莺儿当时深得太皇太后宠爱,疼她比疼自己亲孙子还多些,若是她自己愿意嫁给太子,我想先太皇太后一定会欢天喜地,让她成为尊贵的太子妃。

但是魏莺儿却突然咬死了要出宫,听说她将太子拒之门外,好说歹说也不开门,扬言太子要硬闯的话,她便三尺白绫自行了断。

直到风风光光嫁出宫去,她也没有和太子说一句话。

我不知内幕,我也不想知道。

就像我也不想知道,为什么吴翎明知道自己和我嫡姐许有婚约,还要给我承诺?让我空欢喜一场。

那年,少年单薄俊朗,眉眼舒朗,像是展翅欲飞的蝴蝶,他执着我的手对我说,不出十年,一定要娶我当他唯一的妻子,不会让我再受半分苦楚。

三年前,在他大婚之前,他目光沉沉,样子疲惫而悲伤,摸了摸我的脸,对我说,「筝筝,对不起。」

从此,我便不再相信我命由我,我身如飞絮,我逐水飘零。

吴翎和魏莺儿进宫的时候,皇上开了一席家宴。

这「家宴」二字用得巧。

只是不知为什么偏要带上我一起。

赵珩还亲手给我选了一套大红宫装。

然后看了看我的妆容,皱眉,「太淡了,你不是向来艳丽得很?怎么今天这么素净。」

接着招呼着小穗给我化了个娇艳欲滴的妆,

我看了看铜镜里面的妆容,好大一个妖艳贱货。

我沉默地看了看赵珩,他终于点点头,显示出强悍的直男审美。

赵珩最后替我插上一支流光溢彩的玄鸟步摇,满意地端详了我一下。

我除了大婚的那天,还没有穿得这么艳丽过。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理解了赵珩这种多年之后会见旧情人的微妙心情。

只不过炫耀的内容包括我,让我感觉略微尴尬。皇上要见旧情人,我也是见旧情人,我穿这么一身,夸耀的意味也太浓了。

我和赵珩坐在上首,看着镇西将军夫妇走了进来。

我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吴翎身上。

吴翎变了,又好像没完全变化。他的少年英气在大漠孤烟的打磨之下,变得沉稳而内敛,他跪地行礼,张弛有度,看着还是我当年爱的那个样子。

倒是魏莺儿变化很大,她三年前天真无邪的少女姿态此时荡然无存,看着端庄高雅,已经是一位华美的贵妇人了。

她向我行礼,温温和和地说容妃娘娘好。

然后朝我极温柔地一笑。

像是我们很小的时候,她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半张脸缩在暖融融的毛领里面,朝我伸出一只纤细娇嫩、保养得当的手。

我踌躇不安,用我长着冻疮的右手握住了她。

她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对我一笑,说:「鸢妹妹好。」

那是一种高高在上,不知世间疾苦的笑容,这种笑容很是宝贵,是从小被保护至极才能娇养出来的。

如今,我已经是天下至主的女人,千尊万贵,富有四海。

但是她仍然可以用这种笑容看着我。

我侧头去看了一眼赵珩,他脸上无波无澜,注意到我的眼神,反而朝我挑眉一笑。

我们的小互动让魏莺儿看了过去,她抿了一口酒,「皇上和容妃娘娘感情甚好,蜜里调油,实在是让人羡慕。」

「哪里哪里,姐姐和将军也是一样,听闻将军为了让姐姐少受旅途颠簸,特地选用了最高大稳健的马匹来拉车,车里铺了最厚的绒袄,可知将军是真心疼爱姐姐。」我也笑,互相吹捧是后宫生活的基本素养,我学得十成十,能和淑妃来来去去互捧十余个回合。

吴翎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自己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

「这酒还是我和容妃一起酿的山楂酒,还没酿的时候容妃就将山楂偷吃了不少,还以为会酒不成味,没想到味道清洌宜人,将军喜欢,就多尝尝。」赵珩很是热情。

我不开心赵珩当众揭短,显得我是一个缺心少肺的吃货,「皇上当时也吃了不少,偏偏只赖臣妾。」

「好,不怪你,怪朕。」赵珩极温柔地朝我一笑,给我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吴翎谢恩之后却不再喝那酒,只和着皇上聊前朝往事,这种时候便轮不到我插嘴,我沉默地吃完了一整碟红烧肉,把自己腻到了。

话题轮着转,不时就聊到了太皇太后。

「听闻太皇太后久病在床,臣妾可否去探望。」魏莺儿含泪问。

「太皇太后为国祈福,已搬到大国恩寺修养。」赵珩把他的红烧肉碟子也推给了我,「再过三天,便是中秋节,我和皇后要一起到大国恩寺进香祈福,看望太皇太后,将军夫人也可同行。」

我正在喝酒解腻,看着这推过来油汪汪的一碟,纵使是我,也不由得举着筷子左右为难,偏偏赵珩含情脉脉地看向了我:「大国恩寺旁桂花开得极好,容妃素爱桂花,不如一起前往。」

我愣了两秒,挤出一个笑脸,「臣妾一定相随。」

看来皇上三年前受伤大发了,报复心还挺强,拉着我恩恩爱爱地表演了一场家宴还不够,就急着想排第二场。

中秋不能在宫里撸猫吃喝,我内心泪流不止,这忧愁一下子撞进吴小将军的眼底,他目光沉沉。

我的心滞了一瞬。

我和赵珩的梅子酒果然酿得不错,我喝了不少。

晚宴结束时候,我回了钟粹宫,靠在美人榻上,听小穗打点去大国恩寺祈福要备着的东西。

刚开始还听得颇有趣味,无奈小穗实在是太过嘴碎,没一会儿我晕晕乎乎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沉,我还做了个梦。

这是我年少时常做的梦境,三年前大婚之后,我梦见铁树银花,梦见绫罗绸缎,梦见山珍海味,唯独不再梦见他。

而今夜,我又梦见了吴翎,少年时候的吴翎。

英国公一脉和镇西大将军家世代交好,父亲虽然去了,但是叔叔和大将军少了亲密,但还是维持着必要的往来。

在叔叔伯爵府家宴上,我遇到了吴翎。

那个时候的吴翎,才刚刚开始练武,身体还单薄。

我在后花园里看到他独自坐在亭子里,暗暗皱着眉,被雨帘隔着,仿佛是在另一个天地。

我在叔叔府里活得辛苦,极善于看人脸色。

我从丫头手里拿了一把伞,穿过大雨去亭子里接他。

「你要伞吗?」我递给他,他没有接,依旧皱着眉,捂着手臂,看着我一动不动。

「你在忍痛吗?」

他摇了摇头,说不痛。

「你骗人,你这个样子就是在痛。」我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手臂,「你跟我来,我帮你处理一下。」

于是吴翎沉默了半刻,就跟着我走出了亭子。

到了我的房间,我的房间在侯爷府里面很是偏僻,今天是大宴,没有人注意少了我们两个不重要的人。

我为吴翎挽了袖子,一愣。

他的手臂上都是细小深深浅浅的伤口,有些已经痊愈了,还有一道紫红的鞭痕,从手臂蔓延上去,极重极深。

我在叔叔府上,看见过鞭打下人,也是这么长的痕迹,有的人家还会在鞭子上涂抹盐水,几鞭下去便会皮开肉绽。

将军府两门侯爷,吴翎是大侯爷的孩子,虽然是续弦所出,但是毕竟算是嫡子,金尊玉贵,怎么有人能这么打他。

我咬着唇给吴翎上药。

吴翎宽了上衣,那道鞭痕果然极长,蔓延到了背上。

他背上的伤痕更多,深深浅浅的,看上去触目惊心。

我举着蘸着药水的细布条,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吴翎扭过脸来看我,突然就笑了。

「你怕了?」

「我不怕。」我忍着眼泪,吸了吸鼻子,继续给他涂药,「我怕你疼。」

吴翎笑着看着我,刚刚紧皱的眉眼舒展开来,说你尽管涂吧,我不疼。

有了这场交情,我和吴翎逐渐熟络起来。

吴翎从小跟着镇西大将军,在西域和京城之间辗转,北方都市,十停去了九停,每次他回京城的时候都会来找我。

有一次,他又翻墙进来找我,我看他神情落寞,心里万千不忍,鬼迷了心窍,和他一同翻墙出了伯爵府。

我们在京郊纵马高歌,我看着他终于舒展的笑容,觉得这墙翻得值当。

「是我娘亲打的。」他对我说。「我娘亲虽是续弦正室,但是我祖母、我父亲的心思全在我兄长身上,对我们母子只是淡淡的,她便狠命鞭笞我,她说只有我出人头地,我们娘俩才有活路。」

我正在拍去马鞍上的灰尘草屑,听了这话,手一顿。

我从小寄人篱下,可是最多就是需要做良多活计,偶尔缺衣少食,被人冷言冷语,但是叔叔婶婶指望着我能嫁给好人家,为他们攀上一门显贵亲家,万万不会打我。

我既心疼吴翎小小年纪受这种苦楚,又羡慕他至少还有人期许。

「现在一切都好了,大将军这么器重你,只把你带在身边,你娘亲也可以跟着过上好日子了。」

吴翎叹了一口气,「我和父亲在外奔波,娘亲一个人留在深宅大院里,能有什么好日子呢。」

我拍了拍他的手臂,「至少你争气,她能有个念想,这日子,多多少少也是好捱。」

吴翎点头,他的轮廓在夕阳下边晕在一层金光里面,模糊不清。

我和他牵着马,眯着眼睛看着西沉日落。

「总有一天,我要让我身边的人都过上好日子。」吴翎突然说。

「你可以的。」我说。

吴翎真的当得上「少年有为」四个字,将他的兄长压得一丝光都看不见,就连大将军,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从来不受重视的二子既有天赋,又肯努力。他想做的,我相信他一定做得成。

「包括你。」吴翎突然转头看着我。

我惊慌失措的神情全部落在他眼睛里。

他定定地看着我,像是要望进我的眼底深处。

我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似乎传来琴声,是我最爱的《良宵引》,扭头一看,弹琴的人也熟悉,正是赵珩。

我慢吞吞地下榻,请了个安。

「皇上,这么夜了还来吃宵夜?」

赵珩弹琴的手梗了一下,瞥了我一眼,「你这里又不是御膳房。」

闻言我一下子精神了,目光灼灼地看着赵珩。

「皇上,那您今天带来了什么宝贝?」

「想要什么宝贝去库房自己挑,朕不做你的传令官。」赵珩不再看我,继续抚琴。

我坐在榻上听皇上抚琴。

这琴弹得极好,可惜这么晚了,再好听的琴声也显得略有些吵闹。

皇上此刻一看就心情不佳,我缩了缩脖子,不敢触这霉头。

好在是钟粹宫离得远,不然后宫众嫔妃又多一个恨我的理由。

「爱妃没有什么想说的?」一曲弹罢,赵珩问。

「皇上的琴声弹得极好,简直是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刚柔并兼,行云流水。」我卖力鼓掌。

赵珩糟心地看着我,「朕是说今晚家宴。」

这是一道超纲题,看上去也是一道送命题。

照我分析,皇上此番作态,是为了给白月光留下一个高山仰止的背影,以让旧情人痛哭流涕,后悔不已为佳。

所以现在,我是应该赞美皇上潇洒,还是贬低我嫡姐不复当年?

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皇上这副斤斤计较的样子显然很不洒脱,我嫡姐仍旧绝代风华,更甚往日。

我这为难的样子看在赵珩眼里。

我只听到他冷笑一声,「就那么放不下吗?」

我觉得自己被架在火上烤。

皇上,您自己放不放得下,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来找我评判,您听得了实话吗?

我更加为难,我为难得满头大汗。

皇上凑得很近,眼底越发深沉,我心里有些害怕。

我和皇上成婚时都很年轻,且玩心相似,臭味相投,皇上从来待我温和得很,从来不给我冷言冷语看。

我此刻才意识到他是一个掌握生杀予夺的帝王,仿佛只要我一步踏错,就落入无底深渊。

「都成婚三年了,怎么还会想着呢,嗯?」他捧着我的脸,咬牙切齿地瞪着我。

这压迫感让我喘不过气,我心中一团乱麻,不知道说什么为上。

皇上这是发现自己还放不下之后,恼羞成怒?那我应该宽慰宽慰他吗?

「皇上。」我努力维持声音的平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况且彼时年少,情真意切,少不得搁在心里……」

「放肆。」赵珩厉声打断了我,怒气更甚,声音低沉,「筝筝,你还有没有心。」

这一句更一句话的冷酷起来,也莫名其妙起来。

你不忘白月光,倒问我有没有心。

赵珩捏着我的脸,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的冷酷愤怒失望都朝我袭来。

我哪里承受得住这种情绪,一撇嘴,哭了。

我也不想看上去这么露怯,只是舒坦日子过久了,人难免变得脆弱。

我这脆弱得要紧,一下子哭得撕心裂肺,把赵珩吓得退了两步,我从他强大压迫中释放出来,越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还哭了。」没想到赵珩看上去一下子慌了神,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浑身上下找手帕,可惜没找到,只得用绣着繁复花纹的袖子给我擦眼泪,「别哭了,朕不问了。」

我心里委屈得一塌糊涂,哪有这么不讲理的人,自己对旧情恋恋不忘,还要对着枕边人发火,全天下的人都喜欢我嫡姐,我知道她千好万好,但是也不用来作践我吧。

我这委屈大发了,顿时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也顾不上什么礼仪规矩,我抓着赵珩的袖子捂着脸,大哭起来。

我哭了有一会儿,觉得自己没有那么伤心难过了。

四周安静得吓人,我从指缝间偷偷看了过去。

只见赵珩一脸无奈,一只手拍着我的背以示安抚。

在赵珩背对着的窗户,以小穗为首的我宫里一堆丫头,全部扒着窗框在偷看。

「陛下恕罪,臣妾失态了。」我一下子就不好意思了。

赵珩叹了一口气,收回自己的袖子,上面现在深一块浅一块的,全是鼻涕眼泪。

「你啊。」赵珩看了眼自己的袖子,更深地叹了一口气。「你这么固执,朕该拿你怎么办呢?」

莫名其妙又说我固执,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固执,我嘴一撇又要哭。

赵珩像是怕了我,连忙捂着我的嘴,「罢了罢了,朕怕了你了。」

我眨了眨通红的眼睛。

「你……」赵珩看了我半晌,叹了口气,把我搂过去,我一下子靠在他的怀里,他替我梳拢着披散下来的头发,又替我招来小穗,「沏点你们娘娘喜欢的桂花牛乳茶来。」

有了这甜滋滋的牛乳茶,我的十分伤心好了九分。

夜深了,我本来就醉后困乏,又大哭一场耗费了许多精力,此时喝了热饮,躺在赵珩怀里,又兼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我背上安抚,我很快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幽幽叹了一口气,「你这只小鸢儿呀,既然已经落在我手里了,就忘了他吧。」

今晚上就合做连环梦,鬼使神差的,我又梦见了他。

我是和吴翎少年情深不假,但是六岁小孩都知道流水东去,无法回头。

吴翎只知道带着我翻出伯爵府,但是他却不知道,我回家后,挨了我这辈子第一次打。

婶婶发现我私自出门,吓得三魂丢了俩,一边派人秘密去找,一边遣人去通报给我叔叔。

这个时候我从后门溜回来,正撞上了去找我的人。

婶婶罚我跪在魏家祠堂,说我已经不是个黄毛丫头,而是将门小姐,我的名节比性命还重要,我这么出去若是被人看到,合该被打死扔进江里喂鱼。

婶婶找了极细的竹条抽我的腿,问我是去和何人厮混,我从小逆来顺受,不曾忤逆婶婶,现在却咬死了不张口。

婶婶勃然大怒,扬言要清理门户,却被赶来的叔叔拦下。

叔叔背着手低着头看我,叹了一口气。

说你别瞒了,下人看到你跟吴家二少爷在一起。

然后在我身边来回踱步,继续说,「我倒是不知道你几时和吴家二少爷这么要好,我们魏家和镇西将军家世代交好,原把你嫁过去,也是亲上加亲。」

我还来不及心花怒放,叔叔接下来的话,便使我心如死灰。

「但是你可知道,你姐姐和他早有婚约,只是你姐姐受太后娘娘垂怜,留她在身边多待几年罢了,他合该是你的姐夫。」

叔叔可怜地看着我,「你觉得你们情投意合,他告诉过你这件事吗。」

我当时晴天霹雳,我在家祠跪了这么久,也不及此刻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醒来的时候,我整个人被锁在赵珩的怀里。

他眼底下有乌青,想必是昨天睡得极晚。

我回想起我昨天那一大哭,很是不好意思。但是敢哭敢当,我也没法可想,只能亲去小厨房,给他做了他最爱的芝麻饼和桂花糕。

大国恩寺祈福之前,当今太后,也就是赵珩他妈,召我去了一趟。

我从小惯会看人脸色,很明白人在屋檐下的道理,从嫁进太子府的那一天,就对我这婆母毕恭毕敬,万分温良恭俭让,从来没被抓到过把柄,我这婆母对我平平淡淡的,但是也从来不难为。

我到那里才发现,皇后也在。

太后和皇后看着聊了好一阵了,彼此脸色都很难看,见我来了,才摆出一副端庄温和的模样。

「近日皇上都在你那里,可有什么异常?」

我想起昨晚的赵珩,那是相当的异常,但是出于革命友谊,我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太后和皇后交换了一下眼神。

「大国恩寺祈福,你也同去,这很好。」太后斟酌着开口,「镇西将军夫妇也去,他们常年在边疆,一时来了京都多有不便,皇后位高权重,不能亲自料理,你是皇帝最看重的妃子,一定替哀家好好照看他们。」

太后加重了语气,「特别是你的嫡姐,你要时刻照顾她。」

我心一动,懂了。

他们一定是怕皇上情不自禁,和我嫡姐再续前缘,染指臣妻,损害皇家威严。

所以交给我一个时刻监视的任务。

我和太后皇后交换了一个「懂得都懂」的眼神,答允了。

大国恩寺我没有来过,没有我想象中的富丽堂皇,倒是别有一番质朴清新之感。

举行完繁琐的祈福仪式,我只想找个僻静地方把这身繁重吉服给脱下来。

寺里面为我临时开辟的房间有点远,要穿过一大片茂密的竹林,我对皇上皇后告了假,带着小穗儿前往。

太皇太后久病不起,精力有限,只允许她宣召的人去看她。

此时也只是允许赵珩和魏莺儿进去。

我一边慢悠悠地溜达,一边在心里给皇后和太后告了个罪,这种场合超出了我监视的范围,我除非变个蚊子飞进去,不然也是无能为力。

我走得急,心中挂念着西门外的那家豆面糕,不防小穗把我使劲扯了一扯。

我抬头一看,吴翎正站在我面前。

我的心一咯噔。

小穗愣了几秒,跑开了,临了还把我们刚迈过去的月洞门给关了。

真是好丫头。我咬牙切齿地想。

吴翎朝我行礼,我点了点头,极自然地就要擦肩而过。

可他拉住了我的袖子。

我一惊,转头看他,正好撞进他的眸子里面。

里面满是痛苦和自抑,像是他娶妻前最后一次见我的时候那样。

「放肆。」我甩开了他拉着的袖角,退了几步。

他显然没预备到我这种反应,吃了一惊,脸上有点难过。

「容妃娘娘,别来无恙。」

「吃好喝好,自然无恙。」我皱眉看他,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他此番有何意义,他从前瞒我有婚约在先,后又不声不响地求娶我嫡姐,从前种种我都可以当做年少轻狂,伤口痊愈之后一笑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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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为何有这一番纠缠。

「既然娘娘和皇上感情这般好,想是我的信,也是不用写了。」

「什么信?」我疑惑。

他目光一暗,「容妃娘娘也不必如此,既然不需要,就当废纸一把火烧了罢。」他没等我回答,便双手将什么东西捧给了我。

是熟悉的油皮纸,就是我和吴翎年少时尝一起吃的那家豆面糕。加了十足十的豆面,正是我最爱的口味。

我愣住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我们僵持在了原地。

门外面突然热闹起来,我们像被惊醒一般,吴翎把豆面糕往我手上一送,转身就走。

他还没来得及走出这个花园角,外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哭嚎声,像波浪一般的袭来。

我心慌得厉害,直到门外的小穗把门拉开,扑通一声跪下,扯着嗓子哭嚎,我才听清楚发生了什么。

「太皇太后薨了!」

我下意识地去看吴翎。

他的背影也僵住了。

太皇太后的葬礼有皇上皇后拿主意,轮不到我操一点心,我和太皇太后也没打过交道,也无甚感情,也就跟着众人随便哭哭罢了。

这真要痛哭流涕、声泪俱下的,还是我的嫡姐。

那也是应该,毕竟她是由太皇太后一手教养。

太皇太后这一仙逝,镇西将军夫妇原半个月的探亲假少不得往后延了又延。嫡姐除了在太皇太后灵前守孝,余下时间,便都住在我的钟粹宫里。

嫡姐向来身子柔弱,三天晕倒了四次,我命人在西偏殿辟了小药房,专门给嫡姐煎药。

这样一来,我也无甚不方便的地方,只是我这钟粹宫便时常有人进进出出,淑妃几次想来和我闲聊,都碍于有人作罢了。

其实也不是闲聊,淑妃是宫中的八卦能手,太皇太后去得突然,淑妃肯定痒得抓心挠肝,想找我问一问实情。

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太皇太后仙逝的时候,只有皇上和我嫡姐在她跟前。

小穗还偷偷告诉我,当时嫡姐跪在太皇太后面前想说什么,皇上拉她,没拉住,嫡姐开了口,向太皇太后苦苦哀求一样东西,太皇太后听了半晌,挣扎起来,给了嫡姐一巴掌,这下动作大了,便一下子咽了气。

我当玄幻故事听完了,觉得很是不解。

嫡姐当初一定要嫁给吴翎,如今心愿达成,夫妻和美,还有什么所求呢。

我突然回想起来吴翎和我在寺庙花园角的那一段过场。

好吧,就算是吴翎脑子抽了,对本宫念念不忘,但是吴翎这个人,本宫还是可以打包票,他绝对会是一个好夫君好父亲。

那么,魏莺儿还能求什么呢。

我一面事无巨细地照料魏莺儿,一面派我的人在伯爵府里暗查吴翎说的信件一事,一面遣人去给赵珩送些温养的吃食,劝他节哀。我忙得不可开交。

我这些年往伯爵府塞的人很有效率,赶在魏莺儿第五次晕倒之前,就给我弄来了一大匣的信件。

从纸张泛黄到笔墨尚新。

一封一封,全是吴翎从边塞寄过来的。

有些很短,就说了他今天骑马射箭又受了什么伤,有些信很长,跟我描绘了我们两个人的将来。

他说他刚知道了自己和魏莺儿有婚约,但是让我不要难过,他相信只要他建功立业,婚姻大事就由得了自己做主。

他说他终于封了爵,想进京向我提亲,但是他的娘亲执意不肯,以死相逼,他是如何硬碰硬劝服了他的娘亲。

他说大事不妙,我的嫡姐突然咬死了要嫁给他,太皇太后亲口对他说,如果他不点头,就要了我的命。

这最后一封信里面,他说造化弄人,只是人无论如何都不能信命,他愿舍了这功名利禄,邀我私奔,我们一起去江南,他要带我看遍万水千山。

看完之后,我呆坐良久,从华灯初上呆坐到夜深人静,小穗在旁边默默哭成了泪人。

我叔叔婶婶,一心指望我嫁入宫中,延续他们的荣华富贵,将这些信件一一截获,还假装我的笔墨给吴翎回信。

除了那邀我私奔的最后一封。

良久,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这些信件一把火烧尽。

我和吴翎不一样,我信命,我相信一切自有因果。

我铺开笔墨,给吴翎写了这辈子唯一一封真正的回信,交给小穗亲捧了去。

将军夫人现在就在我宫里,和将军府传递东西,简直不要太方便。

写完之后,我突然很想念赵珩,我吩咐小厨房做了两碗人参汤,前去看望。

赵珩正和魏莺儿跪在太皇太后灵前,整个大殿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在门口踟蹰半日,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

只听到殿里面他们两个人说话。

赵珩的语气冷若冰霜,「如今结果,你可满意?」

我嫡姐哭得泪人一般,我很担忧她立刻就要晕第五次。「我也不想这样的,珩哥哥,你能不能不要跟莺儿这么说话。」

千娇百媚,我见犹怜。

可惜赵珩语气还是那样冰冷,「三年前,你以死相逼要嫁出宫去,伤透了皇祖母的心,现在你却又求着她让你回宫,魏莺儿,皇祖母已经为你操了天下第一份的心,你何苦又来难为她。」

「当年,当年是我误会了,我叔叔婶婶对我讲宫门似海,不如外面世界自由自在,让我去了咸安宫……」

咸安宫,我心头一动,咸安宫是先帝爷关押做错事妃嫔的地方,听说那个地方一堆疯女人,非常可怖。

「……看了这么多妃嫔的惨状,莺儿怎么还敢留在宫中。」我嫡姐抽噎着说,我觉得这话有理。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对你的心?」赵珩猛然转头看她,然后自己又消了气一般,「罢了,心不心的,如今已经不打紧了。」

「怎会不打紧,只要皇上有这份心,把莺儿留在身边……」魏莺儿一把拉住了赵珩的袖子。

「你是我臣子的妻子,君夺臣妻这种千古骂名,朕背不起,也不想背。」赵珩赶紧甩开,糟心地看着我嫡姐,「说到底,宫外有你想要的海阔天空,你又为何心有不满?」

问到点子上了,我好奇得抓心挠肝。只听见我嫡姐嘟囔了半日,才小声泣道,「镇西将军府和妾身家里素有交情,吴翎他和家妹……从小……」

我心下一凛。

只听见赵珩冷冷地打断了她,「朕都知道,朕还知道,你决意出宫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你不用拿这个理由搪塞我。」

我五雷轰顶。

良久,魏莺儿叹了一声,「……边疆苦寒,妾身的辛苦,皇上哪里能明白?」

说着她伸出了自己的双手,递到赵珩跟前。「皇上还记得这双手以前是什么样子吗?」

赵珩仔细端详那双依旧柔若无骨的手。

我从未看过赵珩脸上的嫌弃这么明显,「我以前觉得你纯粹善良,如今是我错了。」

赵珩叹了一口气,不再理会魏莺儿,说着就要起身,可是跪得太久,一下子有些踉跄。

我看着着急,也忘记了此刻偷听的尴尬境地,连忙奔过去,一把扶住了赵珩。

赵珩看见我,半点没惊讶,笑了笑,「你终于舍得出来了?」

「皇上是怎么发现的。」

「你从不遮遮掩掩,脚步重,朕自然听得见。」

「皇上是嫌弃我胖了。」我不开心了。

皇上扫了扫我的脸,「好像是圆了点,你这宵夜吃得太腻太勤了,朕回去告诉小厨房,半夜不准给你做东西吃。」

皇上一面说,一面牵着我的手,把我外带,我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

我嫡姐跪在地下,垂着头,一言不发,看不清眉眼。

我嫁入太子府,是嫡姐出嫁的三个月之后,是嫡姐和吴翎动身前往乌若的那天。

我和太子妃同时出嫁,当天晚上,赵珩哪个房间都没去。

随后的一年,都没有来我房里。

偶尔在府里相见,赵珩只是离我极远地一点头。

他和我嫡姐的一段情闹得轰轰烈烈,这个时候,我也不会顶着这张和嫡姐七八分相似的脸去让他糟心。

且经吴翎一事,我对「情」一字再无牵挂,太子不来纠缠我,我觉得很好。

我一个太子侧妃做得极其悠闲,太子妃最初防了我两个月,看我实在是佛系,绝没有靠这张脸献媚争宠的心思,对我也是极其温和。

就算是太子登基之后,封妃之时,我穿着暗红描金的吉服,跪在众嫔妃最前面,朝他和皇后叩拜的时候,他也不过是淡淡扫了我一眼。

一入宫门深似海,我本以为这辈子,就会这样过去了。

直到那年中秋,我扒光了他养心殿门口的一棵桂花树,做了两大坛子糖桂花。

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整个皇宫只有这棵树开得最好。

据淑妃跟我八卦,赵珩是深夜批完折子之后,身心俱疲,想闻闻香气清清脑子,却见到了这一棵光秃秃的桂花树,越想越气,便破天荒地摆驾了钟粹宫。

他来的时候,我和小穗正在拌蜂蜜。

见皇上满脸不悦,我深感不妙,赶紧给他端了一碗熬透了的梨,再撒上刚刚制成的新鲜糖桂花。

皇上喝得开心,连干三碗,可惜我亲自熬了小半个时辰,只有这三小盅,我很难过。

皇上见我撇着嘴,问我怎么了,我如实相告。

赵珩当时愣了片刻,哈哈大笑,第二天给我送来了十二颗上好的玛瑙珠子,有孔无绳。

小穗说让我戴上去谢恩,用最细的线串了半天,一颗都没串进去。

我挠了挠头,让小穗别费劲了,赵珩这是阴阳我小心眼,十二分的小心眼。

此后,我和赵珩陷入了一种「互相逗着玩」的状态。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赵珩新帝登基,每天料理政事累得跟狗一样,还有时间精力跟我比赛着缺心眼。

在别人眼中,赵珩永远不翻我的牌子,还明面上地打击我,显然是带整个后宫的节奏孤立我。

于是,开始有嫔妃不安分起来。

有一日我请安回来,发现油饼不见了。

油饼是我养的一只橘猫,原来叫油条,在它体形越发肆无忌惮以后,改叫油饼。

油饼生而为猫,爱好却和我相似,整天吃吃睡睡,动一步都嫌多,万万不可能是自己走丢了。

有人公然到我院子里面抱猫,我是真的生气了。

这大半年来冷言冷语、阴阳怪气我听得不少,我都当成耳旁风从来不往心里去,这下可是冒犯到了我的地盘上,我当即领了小穗,直接杀到了最近爱好在我底线上翩翩起舞的温嫔的清泉宫里面。

温嫔刚开始还装无辜,只可惜我家油饼在宫里嚎得震天动地,实在是不好掩饰。

温嫔很快恼羞成怒,当面指着我的脸破口大骂,用词贫乏,左不过是我是个有名无实的娘娘,熬得久罢了,拿什么和她三个月火线封嫔扶摇直上比。

我啧啧啧直摇头,和小穗交流管理心得,「你看,这就是晋封太快的坏处,多么腐蚀心灵,年轻人还是要稳扎稳打才行。」

温嫔气得七窍生烟,上来就要来撕我的嘴,没料到赵珩已经在外面听了半盏茶。

赵珩用秋风般的残酷让温嫔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他能恶心我,其他人,想都别想。

温嫔立马回常在位分深造去了。

我找到油饼的时候,油饼已经被剃成了一只秃猫。

我将油饼抱在怀里,心情悲壮,「原来你是真胖呀,怎么没了毛还是这么胖呀油饼。」

赵珩原来满脸冷傲,听了我这话,扑哧一声,破了功。

当天晚上,赵珩为了不让别人再嘲笑我是个「有名无实」的妃子,爬上了我的床。

在无尽的温存和湿热之间,他用颤抖的手指,摸了摸我潮红的眼尾。我身子软成一摊水,脑子里撞成一堆糨糊,反应了半晌,才明白此举何为。

我双手勾着他带汗的脖子,看着他的眼睛,用尽全力平稳住声音。

「皇上,臣妾是谁?」

赵珩笑了起来,弹了我一个脑瓜崩,并没有回答,而是动作越发疾,将我的思绪撞得粉碎。

将我从太皇太后灵前带出来,赵珩没跟我多说话,我们沉默地走了大半段路,我心中之前迷惑的种种,逐渐清明起来。

我扯住了赵珩的袖子。

他回头看我。

我说,臣妾和吴翎没有私情。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没言语。

我不知道这话说的合不合适,但是我只想同他说清楚,越快越好。

我又说,臣妾嫁给皇上的时候,心里头是干干净净的。

他还是不言语,这我倒是没预备到,这段路很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又说,前几天在大国恩寺,臣妾和吴将军见了一面,他只是给了我一包豆面糕,没了,臣妾可以以性命担保。

我想了想。

连同小穗,和钟粹宫四只猫一只鹦鹉两只龟的性命,我也可以一同用做担保,若皇上还不相信……

我正在搜肠刮肚地找狠话,赵珩一个脑瓜崩,又打断了我。

这脑瓜崩弹得厉害,我怀疑我脑门上马上会顶一个红印子。

「说完了没。」赵珩的声音带着笑意,「磨磨唧唧的,就是为了说这个?」

我张着嘴呆了半日。

「钟粹宫给皇上炖好了红枣燕窝粥,皇上去喝吗?」

刚嫁入王府的时候,赵珩大病了一场,什么都吃不下去,就好吃我亲炖的这一口红枣燕窝粥。

我为了不让他花费半分心力,怀疑我借此邀宠,只是日日炖好之后,交给厨房的下人,让他们端去。

赵珩从未起疑。

直到后来,赵珩病好了之后,再想去厨房寻这一口粥,才知道是我日日亲炖的。

纵使知道了,赵珩也没有来看我一眼。

我也松一口气。

「你是不是一点都不怨朕。」赵珩托着我的脸。

我点点头。

赵珩叹了一口气,「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怨怨朕。」

我眨巴眨巴眼,扭捏了一下,「其实还是有一点怨的。」

赵珩眼睛一下子亮了,「什么时候?」

「皇上醉后叫我暖暖,」我一想起来这件事来,心中还是一片酸楚,「我还是有几分难过的。」

「叫你暖暖你都没反应,一滴眼泪都没为朕流。」赵珩托着我的脸,「朕也是有几分难过的。」

我们两两对望,互相眨眼。

「皇上,缺心眼比赛又开始了吗?」我真诚地发问。

赵珩浅笑一声,俯下身封住了我的疑惑。

赵珩到底没有跟我回钟粹宫,他这几天落了不少政务,回养心殿休息休息,看看折子,晚上继续去太皇太后灵前守着。

我正吩咐着把燕窝粥给他送过去,我嫡姐回来了。

不知为何,我有几分不忍。

嫡姐从小千尊万贵,在哪里都是掌上明珠,万事以自己为准,也是有的。

嫡姐神色郁郁,并不与我交谈,在榻上歪着,一动不动。

我给她送粥的时候,我想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别碰我。」嫡姐的声音冷得要结冰。

我不以为意,放下了粥就要走。

「若没有这张脸,赵珩定然不会对你有半分兴趣。」嫡姐从我身后出声,语气还是这么冰冷。

我懒得和她争执,又想着事情总是应该有个了结,少不得转了身。

「或许吧。」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我的脸,「又或许没有这张脸,我和赵珩之间少了道嫌隙,能更快地心意相通,也说不定呀。」

「心意相通?」魏莺儿轻蔑地笑了一声,皱着眉看我,像我是一个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你真的以为你可以和他心意相通?若不是你这张脸……」

怎么又绕回去了,我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打断了她,缓缓道来。

「姐姐,你知道我从小就羡慕你。」

我看着嫡姐那一脸的理所应当,顿了顿。

「你是侯门嫡女,明媚,美丽,高贵,你是爹娘掌上明珠,你千好万好,你年前时候就得了赵珩的全心全意……」

我娓娓道来,魏莺儿的脸在我的赞美声中变得缓和几分。

「但是现在,我不羡慕你了,我可怜你。」我笑了笑,「我可怜你拥有上苍垂怜,却事事求全责备,得陇望蜀,人这一辈子,如若不能让自己过得舒坦,那真的是白活……」

「你可怜我?你哪里配可怜我?」魏莺儿素来娇美的脸绷了起来,样子可怖。

「就当作我不配吧。」我实在是懒得理论了,我转身踏出房门。「那燕窝还烫,放温了再吃。」

我和嫡姐也许注定是不能相互理解的人,不过理解不理解的也不要紧了。我这么想着,没料到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猛回头,只见魏莺儿端着那碗粥就向我泼来,我下意识地用手一挡,大半碗粥直接洒到了我手上、手臂上,余下的一小半,飞溅到了我的脖颈上。

我感觉到火烧一般的疼。

赵珩赶来的时候,太医正在给我上药,疼得龇牙咧嘴。

赵珩目光沉沉地在旁边看了半日,太医正为难我脖颈上的伤的时候,赵珩接过了药罐,亲自给我上药。

他看着正在闷闷生气,我便问他,「烫得严重吗?」

「你疼成什么样子?倒问朕严不严重?」赵珩说。

「臣妾看不到嘛,小穗不准臣妾照镜子。」我撒娇。「好在臣妾小气,只给我姐姐装了小碗,不然臣妾岂不是直接毁容了?」

「毁容倒是不急,朕只希望把你这嘴烫歪了,让你十天半个月说不了话,让朕清净清净。」赵珩的眉头还没舒展开,只是极细致地给我涂药。

「臣妾若是毁容了,皇上还喜欢我吗?」我不乐意了,凑上去靠在他的怀里。

「那朕只好派你去御花园里,做一个洒扫的宫女。」他皱起眉头来凶我。

「呀,那皇上可亏了,我的饭量皇上是知道的,花了这么多饭钱,就让我洗洗刷刷,臣妾都替皇上亏得心里发慌。」

「不对吧,你现在也是吃这么多饭,当着妃子,连洗洗刷刷都不干,整天躺着不动,朕岂不是更亏得慌?」赵珩放下药罐,很是鄙视地看着我。

「我现在也不是什么都不干呀。」我掰着指头数给他听,「臣妾陪皇上品花斗蛐蛐,给皇上做饭吃,哄皇上开心,陪皇上睡觉,将来还可能要给皇上生孩子……这么繁重的工作,却只吃一份饭钱,想想还是臣妾亏呀。」

「亏就不用做了吧。」皇上突然打横抱起了我,把我安安稳稳地放在床上,坐在床沿,俯下身摸我的脸。

「不做的话,怕皇上舍不得。」我勾住他的脖子,眨巴眨巴眼。

「胡说。」赵珩拍了拍我的脸,眼睛里终于带了笑意。

魏莺儿泼完我,不知道怎么想的,神色匆匆就回将军府去了。

赵珩亲剥着螃蟹,「想怎么处置,全听你的。」

我看着我的爪子,糊得跟什么似的,拿起蟹针都费劲,很是糟心。「那就不处置了,皇上若是有心,赶紧送他们回乌若吧。」

「你倒是心软。」皇上面无表情,极认真地剔着蟹腿。

「倒不是臣妾心软,只是柔然初破,西北方定,大宋需要镇西将军,况且吴家牵连众多……」我眼巴巴地看着那碟子蟹肉,暗戳戳地流着口水。

「哼。」赵珩冷笑一声,凉凉地开口,「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他。」

又来了又来了,缺心眼比赛还没个结束了。

「螃蟹还没吃上,皇上倒是喝了一碟子醋呢。」我捏着鼻子,「臣妾牙都酸倒了。」

赵珩伸手就要来弹我脑瓜崩,可惜手上净是油污,只得作罢。

他没好气地把那碟子肉推给我,「吃吃吃,除了你,谁吃这麻烦东西。」

我心花怒放,拿着蟹勺就吃了两口,满足得笑出声。

赵珩已经净了手,看着我没心没肺的样子,勾起嘴角笑了笑,「朕先回养心殿了。」

赵珩刚要走,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抬起脸看着他,「螃蟹性寒,皇上晚上不来帮臣妾暖暖吗?」

赵珩回头看我,俯下身凑得极近,目光灼灼,眼底深不可见。

我捏着勺子,闭上眼睛,紧张得咽口水。

接着我耳朵边一声轻笑,额头上便挨了一下,赵珩还是补上了这个脑瓜崩。

我化害羞为悲愤,朝着赵珩的背影嚷嚷,「皇上有一天会把臣妾弹傻的。」

赵珩朗笑着走了。

当天晚上,皇上还是来帮我暖床了,翻了我的牌子半个月,终于干了点正事。因为我的手受伤不便,还多增了一点乐趣。

第二天早晨,我正扶着腰叹气,便听说镇西大将军一家已经回西北了。

小穗捧了两样东西给我,一个是小泥塑,画着一个胖女娃,很是讨人喜欢,我小时候极羡慕嫡姐的这个玩具,没想到她是知道的。

另一样东西是一封桃花笺子,是吴翎苍劲的字,先有二字「绝不」,又有二字「珍重」。

我叹了一口气。

还是将它抛于火中。

日子还是平平淡淡地过,两个月后,太医报我有喜,推推日子,还正是吃螃蟹那天得的。

因为吃螃蟹得的,这可叫什么为好,我愁得直掉头发。

赵珩不愁,他眉眼里都是笑意,亲喂我喝安胎药。

吃完了陪着我去御花园散步,没走两步就下雪了,赵珩赶紧给我披了件大氅,搂着我叫步辇。

我还是想自己走走,这段时间被肚子里这个闹得心烦,好不容易可以透透气。

赵珩拗不过我,只好扶着我小心翼翼地走。

我们走得很慢,一不小心就白了头。

【end】

番外-宇直皇帝追妻实录

父皇驾崩之前,我也曾经跪在他的床前日夜侍奉,他那个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偏偏还吊着一口气,我看他日日盯着窗外,似乎有所期许。

「儿臣叫母后过来?」我问,父皇却摇摇头,闭上眼睛。

我在床前侍奉了十三天,那天倾盆大雨,我照常入殿,看见父皇竟然从床上下来了,他负着手,看着窗外的雨,见我来了,极为亲切地一笑。

那天夜里,父皇跟我谈天论地,说了极多,他向来对我严厉非常,头一次对我和颜悦色,最后甚至说到了我的婚事。

「朕知道你极珍爱吴国公家那孩子,朕知道你心里怨朕,怨太后。」父皇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儿臣不敢。」我连忙跪下,「儿臣当年年少无知,纵情跋扈,父皇磨我的性子,我都明白。」

父皇看了我一会儿,叹了一口气,「你明白的话,为什么太子妃时常来找你母后哭诉,说你淡薄无情?」

我沉默不语。

「况且魏姑娘,绝非你的良配,群居终日,你把后面的背给朕听听。」

「……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我下意识就背了出来,又急着辩解,「父皇,莺儿不是这样的人。」

「你才几岁,识得几个人?」父皇看了我一眼,威严立现,我立刻不敢作声了。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我的头,印象中,这是父皇第一次摸我的头,「知好色而慕少艾也是常理,但是知心人千金难求,你以后就明白了。」

他的神色有几分落寞,「朕此生也不能说是没有遗憾,只盼你没有。」

当天夜里,父皇驾崩。

所有人都说他去得安静,只有我和在一旁的母后听见了他最后流连于唇齿之间的那个名字,「清儿」。

我不知道是清儿是谁,我只知道父皇的后宫中绝没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我偷看母后的表情,她无波无澜,竟然是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很快登基,主持了父皇的葬礼,这一天宫里面预备了很久,一切都井井有条。

我想父皇的离开或许只是对我和母后有一些意义,对于他为之操劳一生的天下苍生而言,老皇帝去了,新皇帝自然会续上,并没有任何分别。皇宫中新老交替井然有序,不久之后便完全看不出来这个地方已经换了一个主人。

我穿着龙袍料理政事,父皇病了三年,这三年他已经逐步将权力下放至我的手中,他弥留之际,朝中大小事宜全是我在操持,所以这刚登基,我一桩一桩也料理得顺手。

只是礼部递来册封后宫的册子,我有些犯难。

太子妃理所应当晋为皇后,而我那太子侧妃魏氏,该给她个什么位分?

我这侧妃性情古怪,每每在王府里遇见,她只向我匆匆行礼,便火急火燎跑开了,其他大大小小的场合,她一直缺席。且有一段时间,她总是派心腹秘密出府,偷偷摸摸传递东西……

当时父皇正值弥留之际,她行事如此诡异,若是动了不该有的念头,勾结朝臣趁机谋反……此事非同小可,我吩咐侍卫暗查。

细查下来,侍卫才忍着笑告诉我,我那侧妃每回都会和她那个看起来很是缺心眼的婢女小穗溜出去街口买吃食。从糖葫芦到糖蒸酥酪,从如意糕到玫瑰酥……

我大大地无语了。

从此,我请了京城最好的点心厨子,在王府里搭了小厨房,侧妃果然就不往外面跑了……

这么个人,我该给她定个什么封号,晋个什么位分?

这么爱吃,要不封个饕妃?

我在书房里面暗暗思索,却不晓得从哪里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将我案上的纸吹乱,我顺着窗往外看,就看到了魏氏。

她正领着一群宫人热热闹闹地放风筝,风筝挂到了桃树上,她那个缺心眼的侍女性子急,扯得桃花落英缤纷,她在桃花中不急不躁,安然仰头闭眼,像是在亲吻春光。

我心一动。

不如就叫容妃。

那天之后,我就少不得多看两眼容妃,发现不是我刻意冷落她,竟是她刻意冷落我。她继承在王府里的行事,逢年过节宫里大大小小的宴会她能避就避,跟皇后请假的理由也千奇百怪,有一次,我正在和皇后商讨端午事宜,她的婢女过来给她告假。

「又病了?」皇后眼都没抬,想是已经非常习惯,「知道了,嘱咐她好好休息、」

婢女一溜烟就要跑,被我叫了回来。

「容妃生了什么病?」

「回皇上的话,风寒。」那宫女淡定异常。

「风寒?」我抬眼看了眼殿外的五月骄阳。

「回皇上的话,娘娘昨夜贪凉,吃了一整个从井水里冰好的西瓜,今早醒来便不舒服,太医看过之后,说是风寒,让娘娘静养几日。」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有理有据,但是我总是晓得有人说谎的时候心里发虚,会在外面表现出来,这宫女谎话说得流畅,但是眼神飘忽,声音拔高,简直是把「说谎」两个字刻在了脸上。

我也没为难这小宫女,只告诉她去把太医院值守的医生全部叫去钟粹宫,定要把容妃的病治好,如若不行,朕亲自去治她,今晚晚宴还请她务必到场。

我心里有些气,我整天上朝舌战群儒下朝批折子到三更半夜,仍然要参加这些繁琐宴会,她一个整日无事的深宫妃子,平日里最是清闲,竟连这种宴会都躲懒不来,我很不平衡。

晚宴,容妃还是来了,穿得雍容华贵,满脸苦大仇深。

我在众人面前问她的病情,她强颜欢笑地回答我说自己已经好多了,然后满脸忧愁地吃了一整盘葡萄。

我觉得心情畅快几分,多喝了几杯酒。

登基数月,豫州大旱,折子如雪花片一般地递上来,我内心焦急,但是任何措施等待执行尚且需要时间,我批完折子,再也睡不着,披上衣服闲走,一不留神就来到御花园。

御花园中有一湖荷花,现下九月,荷花早已败落,只剩一池莲叶遮天映日。我负着手立在湖边,等着朝阳升起,然后打起精神,给文武百官看一个庄严万千,胸有成竹的皇帝。

我正出神,就听到了荷叶那边有隐隐的水声,我只当是荷叶上面的青蛙跳水,并不理会,没想到现下还传来了说话声。

竟又是容妃。

荷叶繁盛无比,我在缝隙间看她,她毫无察觉。

容妃不着脂粉,穿得伶伶俐俐,带着她那个傻里傻气的婢女,亲自蹲在湖边摘荷叶,这一主一仆像是完全没察觉这行事有什么不对,只是在认真地讨论荷叶的大小新老。

采到一半,那婢女问她为何要摘这么多,手中这些做两碗莲叶羹绰绰有余。

容妃:「分享懂不懂,我们多做一碗,给皇上送过去。」

婢女:「啊,为什么要突然给皇上送,以前我们自己做的马蹄酥和水晶饺就没给皇上送过。」

容妃神神秘秘地说:「你看养心殿直到现在还亮着灯,皇上这是一晚上没睡啊,说不定是有什么要紧政事,他忙到现在肯定是头晕目眩,两眼昏花,我们做好顺便送一碗过去,岂不是日行一善?」

婢女很佩服,「我懂了,这叫默默关心,让皇上懂得娘娘的温柔体贴之处,借以邀宠。」

容妃给宫女弹了个脆响的脑崩,「你是不是傻,说过一万遍我们不争宠,我们偷偷把粥送过去就回。」

婢女更佩服了,「我懂了,这叫以退为进,让皇上对我们心生愧疚,借以邀宠。」

容妃扶着头缓了一下,沉默了半晌,小声地念叨了一句什么,「……我就是觉得我们在这后宫好吃懒做,于万民而言毫无益处,皇上心悬天下操劳国事,我们偶尔照顾照顾他,为他分分忧愁也是好的。」

「原来如此,娘娘高明,」婢女五体投地,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但是皇上似乎并不缺人照顾,奴婢看淑妃娘娘的小厨房连夜做了两大盒子的小食送过去了,看着比我们的莲叶羹丰盛多了。」

「……」容妃沉默了,「这送礼其实讲究一个心意……」

我这才晓得那些莫名其妙出现的小食从何而来,因为来路不明,所以我一次也没吃过。

日头终于升起来了,容妃一身利落的白衣,在满池翠色荷叶中,在熹微的晨光里,明眸善睐,颇为可亲,对得起我给她封的这个号。

我走了。

下朝之后,我果然在养心殿案上发现了一碗莲叶羹。

我吃了两口,果然清甜可口,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从此,我少不得对容妃另眼相看,我原来以为她整天描眉画眼,花枝招展,想必是个草包美人,没想到她也有几分见识。

关注多了,觉得容妃这个人实在是颇有趣味。

这个人没有一天安生日子,整天养猫逗狗,品茶描画,最爱亲自下厨,给钟粹宫的侍女太监都做了吃食,却不想着给我送来一块。月朗风轻的日子,还会在门口杏花树下面抚琴,端的是悠闲自在。连有人刁难她,她也举重若轻,一笑了之。

淑妃是我新纳的妃子,家里很是有一番威势,入宫便封了妃位,自然眼高于顶,经常对容妃不恭不敬,在各种场合冷嘲热讽,我一直等着瞧容妃的反应,但是容妃总是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也没个反应。

中秋节那天,淑妃跌落莲花池,容妃第一个便跳下去救,人是救上来了,但是池水甚凉,她自己反倒是生了好大一场病,半个月才见好。

从此淑妃对她微妙了很多,两个人看着总是剑拔弩张阴阳怪气的,实则我知道她们两个人极好,经常在一起闲言碎语,不干正事。看她们整天互相拆台,我也多一项乐趣。

日子是这么细水长流地过,我虽心里偏爱容妃几分,但也把握着分寸,从未对她显出超乎寻常的宠爱,但是日子久了,一碗水也难免端不平,我料定日子总会有后妃心生不忿,惹出什么乱子,但是我也没想到这个人会是皇后。

我京郊巡兵三天,回来才知道容妃被皇后罚跪抄经。

皇后泪流满面,问我是不是因为忘不掉旧爱,所以才对容妃这般偏袒。

委实说我不知道皇后为什么会有此联想,我从未觉得容妃和魏莺儿像过。

许是魏莺儿和我一起长大,我最开始知她聪明伶俐,到最后知她城府颇深,容妃却一言难尽……容妃每每用她那一张美丽非凡的脸,做出很多让人匪夷所思啼笑皆非的事情,所以让人觉得并不很像。

我去佛堂接容妃,却听见她蔫蔫地和小穗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当然疼了,不信你也跪个一天一夜试试……」

「但是还好,比我在叔叔家跪的那次好多了。」

「皇后娘娘是有一些执念的在身上的,她不晓得做人就是要放过自己,白比我长几岁……」

「活这么一朝,总得舒舒坦坦,你看皇上,富有四海,坐拥天下,你当他就真的开心?前朝是公事,后宫也是公事,半分自己的闲暇都没有……」

「我竭尽所能让他开心罢了。」

我看了看自己手,想起了父皇弥留之际对我说的那句话, 「知心人千金难求」,自觉得深宫之中,无数人有百种心思,唯独容妃毫不遮掩地抛给我一颗赤裸裸的真心,我是定要好好待她的。

只是我当她是个知心人,她可知我心?

容妃总是让我生气。

我爱容妃透亮,又气她太过透亮,仿佛这辈子除了吃喝玩乐,再不将心思放在旁的半分,对我这个夫君也只是淡淡的。我想这个人是天生没有心, 还是或许她曾经有过真心,也全然给了别人?

得知吴小将军要回来的时候, 我很忧愁。

于是我日日让她侍寝。

她平静如常, 并无异样。

于是我刻意酒后在她耳边唤了别人的名字。

她却无甚反应,甚至换了个床睡,气得我三更半夜迷迷瞪瞪才睡着, 第二天差点误了上朝的时辰。

于是我带她去家宴,去看她的青梅竹马。

没想到她和青梅竹马还能当着我的面眉来眼去, 我很生气, 我想给容妃改个名字,叫做铁石心肠妃。

喝了酒, 我左思右想,还是要去找她。没想到她左一句一往而深, 右一句情真意切,就是不肯放手, 我说了两句重话,她还哭得气都喘不上来。

我实实是无可奈何,是老天爷派了这么个人来磨我性子, 我已经明了了。

只是好事多磨,经过吴小将军和他夫人这一通折腾,容妃最终还是心里有朕,我也完全明了了。他们离开的时候,我很是畅快, 赐容妃最宝贝的玉如意一对,容妃还没发现我把她的东西赏了出去,乖乖地站在我身边朝她姐姐挥手。

吴小将军回头极深地看了容妃一眼。

可惜此刻容妃已经知道了刚刚赏出去的是她的宝贝库存, 正在和我跳脚撒娇,并没有看到。

把将军夫妇送走, 我揽着她的肩回宫。

走着走着, 我又想起了父皇临终前的话。我查遍当年档案,还是没有找出那个「清儿」是谁,但是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我那个临终前会默念的名字, 而这个人虽然是有几分缺心眼,但是没意外的话,应该会伴我白头。

我比父皇幸运。

我定要好好珍惜。

完。

头条完结年终刮刮乐头条开新年女主古风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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